造诗余话（92）：选小谢、何、阴、小庾四家送别诗
夫送别之歌诗也多矣。欲以近体拟此者，当何学何考？太白古之主祭、老杜近之九鼎，远近源流，自有饮水心得。听其言，则太白曰“中间小谢又清发”，老杜云“颇学阴何苦用心”，又云“庾信文章老更成”。故采撷此四家送别之作，庶几有益与己，亦可兼及于人欤？是为序。
【甲】谢眺：
【1】《和别沈右率诸君》
春夜别清樽，江潭复为客。
叹息东流水，如何故乡陌。
重树日芬氲，芳洲转如积。
望望荆台下，归梦相思夕。
（狄按：沈右率：沈约。此诗为谢眺赴荆州前，与沈约等人离别时所作。被送人作的诗，唐人似乎是称作“留别”。《诗纪》作《和沈右率诸君饯谢文学》，细玩诗意，应非是。）
【2】《临溪送别》
怅望南浦时，徙倚北梁步。
叶上凉风初，日隐轻霞暮。
荒城迥易阴，秋溪广难渡。
沫泣岂徒然，君子行多露。
（狄按：行多露：《诗经·召南·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3】《新亭渚别范零陵云》
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
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
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
广平听方藉，茂陵将见求。
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
（狄按：范零陵云：范云，时为零陵郡内史。）
【4】《送江兵曹檀主簿朱孝廉还上国》
方舟泛春渚，携手趋上京。
安知慕归客，讵忆山中情。
香风蘂上发，好鸟叶间鸣。
挥袂送君已，独此夜琴声。
（狄按：上国：建康。尾联上句何以用“挥袂”？盖与“夜琴”俱用手也，此为暗中联络之法。）
【5】《送江水曹还远馆》
高馆临荒途，清川带长陌。
上有流思人，怀旧望归客。
塘边草杂红，树际花犹白。
日暮有重城，何由尽离席。
（狄按：清·闻人倓解尾联意云：“言城门将毕，不得终宴也。”前三联之意，不像眼前事、景，若“高馆”即是“远馆”，则豁然开朗：小谢想象远馆有人、物待江水曹归也。此为“设身处地”之手段也。六朝好为此体，以咏铜雀台、妓最为典型。）
【乙】何逊：
【1】《与胡兴安夜别》
居人行转轼，客子暂维舟。
念此一筵笑，分为两地愁。
路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
方抱新离恨，独守故园秋。
（狄按：行：将。转轼：回车。颔联竟不得为“名句”，何耶？！“方抱新离恨”与颔联意象似有重复，可惜。）
【2】《与苏九德别》
宿昔梦颜色，咫尺思言偃。
何况杳来期，各在天一面。
踟蹰暂举酒，倏忽不相见。
春草似青袍，秋月如团扇。
三五出重云，当知我忆君。
萋萋若被径，怀抱不相闻。
（狄按：偃：或作“宴”，意未详。各在天一面：源自《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3】《见征人分别》
凄凄日暮时，亲宾俱佇立。
征人拔剑起，儿女牵衣泣。
候骑出萧关，追兵赴马邑。
且当横行去，谁论裹尸入。
（狄按：此为记录“别人之别”，与老杜《兵车行》视角相同。颈、尾联似征人语。）
【4】《赠韦记室黯别》
故人傥送别，停车一水东。
去帆若不见，试望白云中。
促膝今何在？衔杯谁复同？
水夜看初月，江晚泝归风。
无因生羽翰，千里暂排空。
（狄按：此为“留别”。傥：倘若，假如。前两联是嘱咐送行的朋友：“我走了，你可别急着回家啊。若是看不见帆影了，就向白云中再找找吧。”新奇如此，不亦快哉！）
【5】《相送联句》
一
寸阴常可惜，别至倍伤神。
子瞻天际水，予望路中尘。（韦黯）
悯悯歧路侧，去去平生亲。
一朝事千里，流涕向三春。（何逊）
二
昔共入门笑，今成送别悲。
君还旧聚处，为我一嚬眉。（王江乘）
於今还促膝，自此客江湄。
愿子俱停驾，看我独解维。（何逊）
三
高轩虽驻轸，余日久无辉。
以我辞乡泪，沾君送别衣。（何逊）
（狄按：何逊是被送者。解维：解开船缆。）
【丙】阴铿：
【1】《奉送始兴王》
良守别承明，枉道暂逢迎。
去帆收锦（糹乍），归骑指兰城。
纷糺连山暗，潺湲派水清。
桂晚花方白，莲秋叶始轻。
背飞伤客念，临歧悯圣情。
分风不得远，何由送上征。
（狄按：（糹乍）：zuò，音柞。《类篇》：“缯纰貌。”一作“缆”。糺：jiū，同“纠”。）
【2】《广陵岸送北使》
行人引去节，送客舣归舻。
即是观涛处，仍为郊赠衢。
汀洲浪已息，邗江路不纡。
亭嘶背枥马，樯啭向风乌。
海上春云杂，天际帆孤孤。
离舟对零雨，别渚望飞凫。
定知能下泪，非但一杨朱。
（狄按：舣：yǐ，停船靠岸。）
【3】《江津送刘光禄不及》
依然临送渚，长望倚河津。
鼓声随听绝，帆势与云邻。
泊处空余鸟，离亭已散人。
林寒正下叶，晚钓欲收纶。
如何相背远，江汉与城闉。
（狄按：闉：yīn，城曲重门，瓮城。）
【丁】庾信：
【1】《别周尚书弘正》
扶风石桥北，函谷故关前。
此中一分手，相逢知几年。
黄鹄一反顾，徘徊应怆然。
自知悲不已，徒劳减瑟弦。
（狄按：减瑟弦：《汉书·郊祀志》曰：“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周弘正得南返，而庾子山不得返。此时何暇熟思以炫技？学识入骨髓，方能切典以成其沉郁。）
【2】《别张洗马枢》
别席惨无言，离悲两相顾。
君登苏武桥，我见杨朱路。
关山负雪行，河水乘冰渡。
愿子着朱鸢，知余在玄菟。
（狄按：朱鸢：交州交趾郡有朱鸢县。玄菟：汉武帝灭朝鲜，置玄菟等四郡。此极言南北之遥。）
【3】《别庾七入蜀》
峻岭拂阳乌，长城连蜀都。
石铭悬剑壁，沙洲聚阵图。
山长半股断，树古半心枯。
由来兄弟别，共念一荆株。
（狄按：庾七：不详，应是庾信兄弟或族兄弟。一荆株：吴均《续齐谐记》云：“京兆田真，兄弟三人，共议分财。生资皆平均，惟堂前一株紫荆树，共议欲破三片。明曰，欲截之，其树即枯死，状如火然。真往见之，大惊，谓诸弟曰：‘树本同株，闻将分斫，所以憔悴。是人不如木也。’因悲不自胜，不复解树。树应声荣茂，兄弟相感，合财宝，遂为孝门。真仕至太中大夫。” 陆机诗云“三荆欢同树”是也。）
【4】《送炅法师葬》
龙泉今日掩，石洞实时封。
玉匣摧谈柄，悬河落辩锋。
香炉犹是柏，麈尾更成松。
郭门未十里，山回已数重。
尚闻香阁梵，犹听竹林钟。
送客风尘拥，寒郊霜露浓。
性灵如不灭，神理定何从。
（狄按：所谓“生离死别”，送别应有“送死”一种。）
【5】《重别周尚书诗二首》
一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
唯有河边鴈，秋来南向飞。
二
河桥两岸绝，横歧数路分。
山川遥不见，怀袖远相闻。
2014.4.30.华夏戎狄辑录并加按语。（释词、释典多引自《谢宣城集校注》、《何逊集校注》、《阴铿诗校注》、《庾子山集注》）。
【补遗】：庾子山《和侃法师三绝》
一
秦关望楚路，灞岸向江潭。
几人应落泪，看君马向南。
二
客游经岁月，羁旅故情多。
近学衡阳雁，秋分俱渡河。
三
回首河堤望，眷眷嗟离绝。
谁言旧国人，到在他乡别。2014.6.9.
切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