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思悠悠

从大名鼎鼎的华西村回到江阴县城，准备洗浴，朋友扣门而进，说是要陪我外出散心。他一气提议了好多节目，如听评弹、桑拿、跳舞、卡拉OK等等，我没什么兴趣，谢绝了。

   洗浴完毕，打开电视，节目中提到一幅趣联：
   坐、请坐、请上坐，
   茶、沏茶、沏好茶。
   勾起我关于茶的话题。见我乐于道茶，朋友坚持请我尝尝他们苏南的茶。于是，顺其意，到了一颇为雅致的茶馆，点了一壶“碧罗春”，加上几碟点心，两人慢慢地做起了茶客。

   其实，我并不精于茶道。什么龙井茶、乌龙茶、银针茶、普洱茶、砖茶、伏茶、花茶、大红袍之类五花八门，我均不得其要领。至于品香茗、尝美点、听丝弦的恬静氛围，我也是视情况而定，今天的感觉就很好。朋友海阔天空，就茶而论人生，拿生活试比茶道，其见解也很有独到之处。言谈中，我摊开一片泡过的茶叶，指出它被采下后大约经过了多少时间，才开始入锅炒制。朋友很惊诧，说自以为懂茶，却遇到了真正的茶仙，把我捧得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我曾当过几年茶农，亲手采摘和炒制过绿茶。对于绿茶的制做，略知一二。但与他的所谓茶道，根本不是一回事。不过，这更激发了他的谈兴。换了一壶茶，一直喝到深夜，才从满室馥郁的茶馆回到宾馆。许是茶喝多了的缘故，回味隽永，毫无睡意。脑子里装满了茶，不，是茶场，那个我作为知青下放劳动的茶场。

   下放农村，是我们这辈城里人共同的经历。关于知青的话题，曾经热闹过好一阵子。为此著书立说、拍电影电视。褒也有之，贬也有之；或激昂于胸，或悲愤于面；结论千奇百怪。遇到这种场合，我大都敬而远之，不想为这一历史过程费口舌。因为人生的得失，实在不能以斤两而论，以长短而量。活到今天，就是一种平衡。有些东西最好压在心的底层，不要轻易翻腾。满足是美好的，遗憾也会有种别样的美。维纳斯的断臂，美到了绝妙的境地。就个人内心而言，我很怀念那些日子。尤其是怀念那时的纯真和鲁莽。人越是成熟，沾染的污秽就越多，洗都洗不掉。长时间来，我把当今与过去分离，对茶场的人和事，渐渐的模糊起来，但还是记得几件。

   常常被人提起的是“年关偷鸡”。应该是下放的第一年，我们有十个知青留场过年。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过大年三十，大家在一起想办法。不知是谁提议到大队鸡场弄几只鸡来吃，无论男女，一致赞同。我是行动的主要人员。那个年夜，我们十个人吃了六个鸡。名符其实的饱餐一顿后，连夜把鸡毛、鸡血、鸡骨头之类埋掉了。同伴们互相发誓，要严守秘密。那会儿个个都是那么侠义，真让人可信和自豪。可过完年，整个事件就暴露了。我坦然地承担了一切，准备挨整。奇怪的是大队没给我任何处分。可能是大队干部吃得更多，加上我们知青中有干部子弟，他们怕惹麻烦，干脆不去挑这个脓包。此事于我最重要的是第一次在生活中被人“出卖”。我为他们而“偷”，却反被暗算。我痛苦和迷茫了很长时间，至今不知背叛者是谁。有伙伴说肯定是谁什么的，其实没什么意义。从此后我不再看重什么“哥们义气”。它教会了我对人应重其行而不轻信其言，教会了我对人应多点坦诚。

   在知青点，我的房间有点与众不同。凭良心讲，我们在茶场的住房还是蛮好的。两个人住一个房间，是新盖的砖瓦房。不知从哪天开始，我自己在餐厅里用晒垫围了一个单间，比其他同伴住的要寒酸多了。但虽为陋室，却给了我许多的自主。我可以关起门来，静心的看我想看的书，任意的写我想写的东西，不必担心影响别人，更不必担心别人影响我。有点小隐私，也可以放心的留存。陋室给我的影响是深远的，现在我仍喜欢看看书，遇事想动动笔的习惯，也许就是陋室里养成的。我格外喜爱刘禹锡的《陋室铭》，直到今天仍能一气背诵到底。我很感谢我的陋室，它使我不至于太落伍于时代。斗转星移，时代在变，人必须时时吸收新的知识，才能尽可能减少生活的老化，才会感到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我十六岁下放，十八岁多从军，在农村度过了三年花季时光。鲁莽是我那时的特点。茶场的生活是艰苦的，但又是丰富多彩的。其间学到的东西，终身受益。同伴之间充满了关爱和友谊，但没有越过友谊的行为。但男女同伴之间互相的好感，或爱意的萌动，则肯定是存在的。我就曾想有人来管住我，也很在乎别人的感受。遗憾的是，终究没人来管我。天下苍生无数，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么些同伴，如今散落天南海北。岁月匆匆，弹指间，二十二年过去了，他、她、大家还好吗？

两壶浓茶，使人浮想无边。我喜欢绿茶，不为嗜好，只为纪念我的知青生涯，茶场生活。因为每次闻到绿茶的清香，就记起了那个茶场，那个知青集体大屋，记起了那些永远不能忘却的人和事。“人有病，天知否？”

茶思悠悠，心事更悠悠。窗外长江，汽笛呜鸣，永远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江 鸟

           公元一九九六年五月于江阴皇朝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