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律诗的“拗体”探索
诗有定式。细究之,定式或正体属约定俗成。律、绝的所谓“正体”或“定体”,是根据大部有代表性的作品概括出来的。例如,平水韵是后人根据唐诗总结出来的,而决非是唐人按照宋人的规矩写诗。共识之外,不少诗人致力有所探索,有所变法,即尝试突破“正体”。究其原因,主要是为了更好地表现内容,不以格害义。试想,老按着“正体”模式作诗,难免给人以“套路”和“圆熟”之感,久而生厌生疲,有胆识的诗人有意用“拗字”、“拗句”和“ 拗式”,创造一种生疏峭拔的格式。杜甫,作为成就最高的近体诗集大成者,既是正体的典范又是追求变体的代表。其晚年的一些破格探索,具有开拓性和示范性意义。
杜甫“诗律细”达到极致的同时,很专注地投入变体的创造。如七律“登高”,通篇之中,句句对仗谐律。一气呵成,胡应麟说他“通章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不仅应当是唐人七律第一,而是古今七律第一。这“第一”中,就包含着超越常规的大胆创制。
据统计,杜诗七律共一百五十九首,其中拗体二十八首。其名句有“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柑犹自清”;“落花游丝百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等。公元768年(唐代宗大历三年)杜甫57岁,寄居湖北公安。作“暮归”诗云:
“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 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 南渡桂水阙舟楫,北归秦川多鼓鼙。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黎。”此诗,第一、二、三联对仗平仄皆不合,其中第二联为三平调对三仄尾。三、四联之间则有意失黏。但读来却觉得联贯自如,无斧凿痕迹。《白帝城最高楼》更是变体“拗律”的极至:“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叶嘉莹教授认为,杜甫去蜀入夔以后的拗律,“由尝试而真正达到了一种成熟的境地,以拗折之笔,写拗涩之情,然有独往之致,造成了杜甫在七律一体的另一成就,而《白帝城最高楼》一首,就正可以为杜甫成熟之拗律的代表作品”。
其实,杜甫自早年起一直没有停止拗律的尝试,《郑驸马宅宴词中》和《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以及“王杨卢骆当时体”都是。据传,老杜某日写下一篇非古非律、亦古亦律的七言诗《愁》后,题注为“强戏为吴体。”接着他又陆续写了十七八首这样的“吴体诗”。《暮归》和《白帝城最高楼》正是吴体七律的代表作。两首都是日暮惆怅,杖黎兴叹,晚年情怀,艺术追求,亦非巧合。
应当指出,《白帝城最高楼》、《暮归》那样的拗律,并不是随便写出来,而是诗人有意的追求不似我们有些人规范七律凑不成,就含混地自称“变格”。是“晚节渐于诗律细”之后,在夔州创作完成的,决非仓促之作。董文涣在《声调四谱图说》认为,老杜的“拗”是有讲究的。既有律诗的韵调,又有工整的对偶,仍不失为七律。宋人范晞文则探讨变体的缘由,指出:“贴妥太过,必流于衰。苟时能出奇,五言于第三字下一拗字,则贴妥中隐然有峻直之风。”(《历代诗话续编》上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18页。)其实,老杜为了避免“贴妥太过而流于衰”,不止“下一拗字”,而是一首之中拗数字、数句乃至故意失对、失粘,屡见不鲜。超越守成,求变求新,是诗歌创作的规律,是诗词大家的追求。杜甫七言拗律创作叠出,追求变化,至《白帝城最高楼》而至高峰。由此可作结论:杜甫所说的“诗律”,兼容了诗歌创作的艺术规律即我们所说的“格律”。律、绝“格律”的守成和变化,从属于诗歌创作的艺术规律,服从于诗人所要表达的意愿,是题中应有之意,而不是相反。
后世重视和继承杜甫变体的,以宋代黄庭坚为最著。山谷七律三百十一首,拗体多达一百五十三首,竟占半数。其诗矫健奇峭,多用拗句,如《题落星寺》:
“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
宴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他这样致力于拗句拗体,着有独特的艺术理念和追求,那就是:在格调平仄上力避老套圆熟,追求峭拔超俗的独特气格。
杜甫的变体是有益的探索,闪现光芒,厥有成就。但老杜没有试图创建全新的诗体。纵横捭阖,不失本色,属于“体制内”的变革。他展现了七律的灵活性和丰富性。遗憾的是,后世诗风和观念渐趋保守。多数人追随和效法的,是老杜“正中之正”的规范七律而忽略其变体,有的甚至将其当作“出格”而排除正宗之外。在我看来,老杜变法的理论意义比实践品格更重要,故应高度重视其破除陈规的创新精神。因为这是诗词承前启后、永不衰竭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