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南宋词人与词作

一、序说

简要回顾【上】、【中】两部分所述。龙榆生的《唐宋名家词选》（以下简称《词选》）共录94家708首。其中，唐五代25家153首。而宋代共录69家555首，其中北宋录41家324首。

现在要介绍的是南宋，所录词家28人，词作231首。

28人按照选录词作多少全部列出如下（【】里的数字是《宋词三百首》选录的作品数）——

1、辛弃疾44【12】 2、姜  夔23【17】 3、朱敦儒14【0】 4、张  炎14【6】

5、李清照13【6 】 6、刘克庄11【 4】  7、刘辰翁11【4】 8、吴文英10【24】

9、陆游9【3】   10、王沂孙8【6】  11、张元干7【2】 12、叶梦得7【2】

13、史达祖7【9】 14、张孝祥6【2】 15、蒋  捷6【3】 16、吕本中5【0】

17、范成大5【3】 18、陈  亮5【0】 19、周  密5【5】  20、陈与义3【2】

21、刘  过3【1】   22、朱淑真3【0】 23、陈  克2【0】 24、孙道绚2【0】

25、汪  藻2【1】  26、岳  飞2【1】   27、韩元吉2【2】 28、文天祥2【0】

    这里对照了《宋词三百首》的选录词作数量。《词选》受到二十世纪50年代词学界对南宋几位词家的贬抑，吴文英只有10首，史达祖只有7首，周密只有5首。对于所谓豪放派词人，如辛弃疾等，选录数量一般都多于《宋词三百首》。《词选》对于《宋词三百首》忽略了的词人，则选录比较全面，如：李清照、朱敦儒、吕本中、陈亮、朱淑真、文天祥等。但是，从“名家”着眼，《词选》选录还是兼顾豪放与婉约两派的。

二、分析南宋词作家十人

我们根据28位词人选录词作的多少，试就其中前十名作者进行分析。他们

是：

1、辛弃疾  2、姜  夔 3、朱敦儒  4、张  炎 5、李清照

6、刘克庄  7、刘辰翁  8、吴文英  9、陆游 10、王沂孙

    以上10人，占词人36%。10人选录作品157首，占作品68%。分析的比重是可以说明一些问题的。

我们仍然用择要摘引龙榆生所采录的前人评语的办法，了解其概貌与词史上的地位。摘引不再注明出处，也省去引号。【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我的《谈谈宋词三百首》，我用同样方法介绍了唐圭璋笺注的两宋共10位词人的评语。这10位词人是：北宋周邦彦、晏几道、柳永、苏轼、贺铸、欧阳修、晏殊等七人，南宋吴文英、姜夔、辛弃疾等三人。而南宋三家正包括其中】

1、辛弃疾【稼轩】——刘克庄曰：公所作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所未见。其浓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廋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姿是何敻异。

2、姜夔【白石】——白石道人，中兴诗家名流，词极精妙，不减清真（周邦彦）乐府，其间高处有美成（周邦彦）所不能及。//白石小序甚可观，苦与词复。

3、朱敦儒【希真】——敦儒素工诗及乐府，婉丽清畅。//朱希真南渡以词得名。

4、张炎【玉田，有词集《山中白云》】——山中白云词，意度超玄，律吕协洽，方之古人，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

5、李清照【易安】——易安居士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辛弃疾）称首。

6、刘克庄【后村】——刘后村词，旨正而语有致。//后村词与放翁、稼轩，犹鼎三足。其生丁南渡，拳拳君国似放翁，志在有为，不欲一词人自域似稼轩。//

7、刘辰翁【有词集《须溪词》】——须溪词多真率语，满心而发，不假追琢，有掉臂游行之乐。其词笔多用中锋，风格遒上，略与稼轩旗鼓相当。。

8、吴文英【梦窗】——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评价把两宋词之高峰判给周邦彦与吴文英】//梦窗立意高，取迳远，皆非馀子所及。

9、陆游【放翁】——放翁长短句，其激昂感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处，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

10、王沂孙【碧山】——碧山能文，工词。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碧山词，颉颃双白（白石姜夔，白云张炎），揖让二窗（梦窗吴文英，草窗周密），实为南渡之杰。

上面的摘引是词学研究者对南宋十大家的评论。这些评论，有的指出其词史上的地位，有的分析其风格的婉约还是豪放，有的还具体到其写作上的优点或缺点。但是，都不否认其是大家，是名家。

三、南宋231首词作所用的词牌分析

    对于词牌，我的统计功夫是很细的，我在电脑上列出231首词的词牌，然后筛选、排序、归类。下面是统计结果的汇报。

1、231首词，涉及97种词牌。有57种词牌，各只有一首诗。

2、其余40种词牌，使用频度从2首——14首不等。

3、下面列出使用多见的词牌：

鹧鸪天14首。贺新郎13首。满江红10首。念奴娇9首。清平乐、水龙吟、水调歌头三种词牌各有8首。临江仙、沁园春两种词牌各有7首。浣溪沙、菩萨蛮、齐天乐、虞美人四种词牌各有5首。

以上13种词牌涉及词作104首。词牌占比13.4%，词作占比却高达45%。就是说，用这13种词牌作的词占了近一半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多的是长调。

我在分析唐五代所用词牌时说多用小令。到了北宋，唐五代的某些单阕的词牌，到了北宋，都成为上下两阕了。而唐五代与北宋有两种词牌都高居榜首，就是浣溪沙与菩萨蛮。菩萨蛮，唐五代13首、北宋10首；浣溪沙，唐五代12首，北宋17首。

到了南宋，浣溪沙、菩萨蛮词牌，还不失为热门词牌【各5首】，但是，南宋词人已经向长调发展。满江红93字，水调歌头95字，念奴娇100字，水龙吟102字，齐天乐102字，沁园春114字，，贺新郎116字。而且这些词牌，用来抒发豪壮情怀特别称手。如贺新郎十三首，辛弃疾4首，刘克庄4首，张元干2首，叶梦得、刘过、蒋捷各1首。这些词读起来真有大声镗鞳之慨。

值得指出的是，鹧鸪天词牌。词选于南宋作者选了14首，高居榜首。辛弃疾6首，朱敦儒2首，姜夔2首，李清照、陆游、陈亮、张炎各1首。

考察鹧鸪天词牌，很有趣，全首55个字，比一首律诗之56字少一字。原来，鹧鸪天上阕28字，像一首七绝，第一、二、四句用韵，下阕27个字，似把七绝的首句，分成两个三字句，而第二、四句用韵，且同上阕之韵。下面看李清照的一首《鹧鸪天》：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上阕如七绝，粘对格律也一样。下阕换头，两句三字句，比七绝首句少一字。只是两个三字句一般都对仗（最好是流水对）。其他格律也同七言律句。这种格律上的讨巧，使词人很容易从写诗转入写词。北宋晏几道鹧鸪天词有“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前人评语以为象一首六朝宫体诗。信然！

又，鹧鸪天词牌词人喜欢用。我统计过辛弃疾《稼轩词编年笺注》【邓广铭笺注】全集共629首，而《鹧鸪天》就有63首，占了10%。

由于《鹧鸪天》词作，历来作品很多。《钦定词谱》在定鹧鸪天词律时，搞了很多可平可仄。格律变得宽泛。如第一句，基本格式是

仄仄平平仄仄平【如：彩袖殷勤捧玉锺】

但是，《钦定词谱》，除了韵字确定为平声外，其他六个字都注了可平可仄或可仄可平。【用“中”表示可平可仄】

中中中中中中仄

如周敦儒一首鹧鸪天首句是：

检尽暦头冬又残，仄仄仄平平仄平。（第五字救第三字，仍然不失为律句）

这里，我通过谈鹧鸪天，向读者诸君透露了一点欣赏与创作沟通的信息。希望能理解。

四、关于南宋部分选词的思想内容

1、这个题目不好做，无法对231首词逐一加以考察。我想用王易《词曲史》的论述，加以说明。王易《词曲史》有“南宋诸词家”一节，论述颇详【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8月版，第123页】。原文用文言表述，我用白话改述如下：

南宋偏安，外患不断，词人感慨兴废，凭吊丘墟，情词悲切。

关塞茫然，长淮梦断；竹西佳处，乔木犹厌言兵。

遗民泪眼，北伐无望；凡兹丧乱，自启哀思。

“至于状儿女之情，托风月之兴，仍无以越于北宋也。”

2、且听《词选》南宋词之悲声与壮语

——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张元干《贺新郎》）

——却恨悲风时起，冉冉云间新雁，边马怨胡笳。谁似东山老，谈笑静胡沙？（叶梦得《水调歌头》）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陈与义《临江仙》）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飞《满江红》）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朱敦儒《水龙吟》）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张孝祥《六州歌头》）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陆游《诉衷情》）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辛弃疾《菩萨蛮》）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陈亮《水调歌头》）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姜夔《扬州慢》）

3、状儿女之情，托风月之兴，南宋词虽然“无以越于北宋”。但其精彩处，很值得一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

——悠悠飏飏，做尽轻模样。夜半潇潇窗外响，多在梅边竹上。（孙道绚《清平乐 雪》）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罥晴空（叶梦得《虞美人 雨后》）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团是几时。（吕本中《采桑子》）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陆游《钗头凤》）

——楼阴缺，阑干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范成大《秦楼月》）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辛弃疾《清平乐》）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心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姜夔《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按：姜夔这种记梦诗，怀念早年恋人，最是深于情者。不同于男词人作的闺怨诗词】

——做冷欺花，将柳困烟，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史达祖《绮罗香 咏春雨》）【按：咏物词，淋漓尽致】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吴文英《唐多令》）

——愁春来暮仍愁暮，受却寒无数。年来无地买花栽，向道明年花信莫许来。（刘辰翁《虞美人 春晓》）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秦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蒋捷《一剪梅 舟过吴江》）

——白髪苍山，可怜相对苍华。归鸿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犹是天涯。问东风，先到垂杨，后到梅花？（周密《高阳台》）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张炎《高阳台 西湖春感》）

其实，词到南宋，吟风弄月，离别相思，都被写尽。说“无以越于北宋”，恐怕未必全面。

上面没有摘引王沂孙词句。补说几句。此人由南宋入元朝。是南宋遗老。其词难读。《词选》选了八首长调，有题目，咏物。其实托物抒情，是抒发家国之恨的。不便摘引，列出词名如下：

《水龙吟 落叶》,《无闷 雪意》,《眉妩 新月》，《齐天乐 萤》,

《齐天乐 蝉》，《齐天乐 蝉》，《庆宫春 水仙花》，《高阳台（残萼梅酸）》

谈谈龙榆生的《唐宋名家词导读》，分唐五代、北宋、南宋，谈好了。我一边谈词，一遍读词，自己也对唐宋词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我想，如能因此而使读者诸君有进一步读读唐宋词的兴趣，则幸甚！

[201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