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調譜題記代自序
姚味辛往與余論詩極合。渠矜聲韻、守譜律,予則以誦習功夫得古人之間,純乎天籟,不斤斤於矩矱難之。味辛畏服,顧余亦無以破渠之所墨守也。
凡詩古文辭,能講宗法、遵師承、株株於流派者均非佳致。要之,能出入千數百年、縱橫於百數十家,取長捨短,自得其環、而又超乎象外,何聲調譜之足援耶?
己丑後,味辛踪跡茫然,吾則仍浸淫諷詠,百苦備嚐。追憶前塵,益不勝懷舊之感已。
癸巳元旦漫題,二適並書
高二適先生1903—1977。初名錫璜,後易為二適,中年曾署瘖盫,晚年署舒鳧。又號舒文、麻鐵道人、秦老詩人等。先生原籍東台(今屬江堰),自幼讀書勤奮,16歲考入揚州師範學校,文筆過人,鄉里稱道。後拜識戈公振、韓國鈞、章土釗諸先生為師。18歲任立達國民學校教員,21歲時為校長。33歲應陳樹人之邀任國民政府僑務委員會辦事員、科員、立法院秘書。建國後,歷任南京工專上海分校、華東專科交通學校教員、華東水利學院圖書館職員。1963年經章士釗引薦,被聘為江蘇省文史館館員。
先生少有大志,畢生研究文史哲,尋根窮理,不遺餘力,于詩詞書法諸藝無所不精,性情剛毅率真,事必獨立思考,固守真理,敢與權威爭辯,以蘭亭真偽駁議震動藝壇。平生讀書萬卷,著有《新定急就章及考证》、《<刘梦得集>校录》、《刘宾客辨易九流疏记》、《高二适书法选集》等。其詩詞作品,舊曾自結集如《詩轍集》、《麟角草》等,然則散佚,經其婿尹樹人先生多方蒐集較訂,輯成五百餘首《高二適詩存》於近年付梓。
書法一道,固先生餘事,然用力既獨到,則成就足以與詩文並駕。其于隸、真、章、行、草諸體皆長期力學,漢也、魏也、晉也、唐宋元也,於章草造詣尤深。博採眾長,淘金取玉,因得自成面目,雄勁高古,不可一世。
先生1977年病逝於南京,享年74歲。先生交友重才實學,巧言令色者不與。於後學必提攜教育,刮垢磨光,惟恐弗及,有志者多以立雪程門為幸。平生善養浩然正氣,誠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者。而脫略名利,坦蕩處世,尤見高致。2000年紀念館於求雨山竣工開館。
高二適詩存(選)
[古風]
步出夏門行 擬魏樂府
出自白門。悠悠六代豪華,匪我思存。平居何志意,短長歌嘯從君。默溯驪駒載道,南天北地判矣。哀吟似我,誰伸底裏。以上豔
往時京雒,巴渝徙倚。五行氣分,文章天啟。已近陽臺,終疑楚雨。日月不居,相要羈旅。筆精墨妙,企予延佇。終其永懷,吾將誰與。一解
壯盛不返,殊難為料。步履局蹐,徒虛勞犒。獵獵風猷,翛翛卓操。迷鳥羈雌,時亦啄抱。久要難忘,世業非圖。官無廢業,學畏逃逋。終其永懷,吾將誰與。二解
江南暑雨,直北慶雲。蓋代風標,稀吾六九耋公九十一稱文。清渭同流,泛彼方舟。浮雲不還魏文帝燕歌行:“寄聲浮雲往不還”,我故牢愁。際會風雲,壯思無憑。宛頸戢翼,淹忽浮沉。終其永懷,吾將誰與。三解
黃鵠輕舉,神龜能壽。懷憂無方,超越奚有。我欲攀天,沉吟幾年。守身感義,泣涕漣漣。淮水棲遲,契闊舊侶。爰賦賞心,聿來胥宇。歌以永懷,吾將誰與。四解
秋懷二十一首選四
世短苦憂煩,金痍戟痕滿。孟郊忽愁思,賦詩情哀婉。悄悄征西人,惻惻步履蹇。於何縱哀樂,所期集於菀。秋聲挾木號,倏爾逼客館。笳鼓動邊隅,病骨愈殊減。此自郊之懷,寬中我胃脘。傷我冰淩姿,何必瘦僧卷。
秋序日以遠,秋懷日以悲。當地無愁思,斯豈人之為。吾憂天地窄,更懷世累煎。失今不振拔,後來將就衰。兩要不苟同,所尚乘風飛。迷途有歸趣,急劫防顛危。誰能植根本,醜木著新枝。
文章啟憤悱,火傳始足稱。汝倘能從我,天骨共支撐。早寒中骨髓,酒膽堅如石。寒過日初上,石轉仍吾役。人生逞豪雄,胡為自剖白。大用不擾民,小卻適吾適。吾感萬化中,蒼穹有正色。守玄終非白,楊雲今無宅。
用世本吾志,排卑奚足較。倘以枉直尋,丘也亦無禱。頗怪石船翁,淺水施急瀑。終然成怨蠱,好語遭忌媢。吾亦睚眥徒,遲早期必報。只恨沮洳場,終誤侯生釣。
丁亥重九,于右任、張溥泉、賈煜如三先生招赴紫金山天文臺登高。是日例不分韻,余用陶詩塵爵恥虛罍、寒花徒自榮之句,賦得十首選四
京城氣澒洞,豁若罹秋塵。山光入佳節,登覽窮河津。往吾落庸蜀,十載泣簫塵,憑高烽火逼,邈海川塗堙。今忽撐連月,地接鄉園親。況逢名卿飲,拓跡騁髙旻。回首蒼梧丘,根柢木輪囷。何異崇明德,亦與蕩亡秦。
茲臺踞山顛,茲山拱京洛。昔日形勝地,誰言病文弱。從古邦之興,應懷大寬廓。老言政察察,其民缺缺若。此土本崇禮,刑德塗刀鑊。今來率背聖,末流工奪掠。吁嗟原草枯,民命如湯雀。在宥天下理,客兒句宜酌。國遭陽九災,比興原非虐。吾生敢妄論,一笑付人爵。
登臨踵作賦,無文大夫恥。吾以望群公,群公差吾指。同車賞林壑,亦見曾周已。棄子尤暱我,飲啖分甘旨。躡屣約同遨,照影必相倚。君今勿漫誇,吾詩非俗喜。眾欣雉皋鶴,國能亦有齒。求之不無得,何必釣鼇士。
九日氣佳哉,何苦受風寒。賞心古所樂,滋味入儒酸。亦有狄君武,稱詩盡餘歡。離坐陳大句,令我摧心肝。此地本欹側,何山不屬幡。落帽豈[]流,孟桓事無端。吾詩怕驚人,傷時語多刪。
題自書楊景度帖示純原
我挹楊風子,君師高麻鐵。高楊不同時,遊衍間咫尺。學古不須似,今更艱取一。苦求吾字法,吾亦殊難必。吁嗟十年中,紙糜塵霾積,茲晨寫為此,寫得步虛帖。聞君姑蘇產,能摹虎頭跡。長年行未足,忽尋吾書轍。赫赫東吳精,記張旭也。
把卷應能憶。
讀鮑明遠山行見孤桐詩,陰寒托跡,崩岸鳴條,辭宗則喻其悲涼,義例乃歸於雕斲,此在余又深有感焉。遂抽毫循韻為和,並書呈長沙公一粲
奇姿何挺拔,秋色潤重陰。桐生秉壯節,根抵鬱蟠深。風行雲霂霂,葉動雨霪霪。幾時曾棲鳳,得似虯龍吟。
颯颯夾瑤瑟,嚶嚶和眾禽。參軍句陵跨,豈有人微心。絕倒哀棄逐,單微力匪任。古今懷匠石,一和董風琴。
“參軍句陵跨”句:鍾記室品鮑詩,“總四家而擅美,跨兩代而總出。嗟其才秀人微”云云。“絕倒”句:杜詩“才兼鮑照愁絕倒。”
得孤桐病起訊,憂喜間作四首選一辛丑十一月初二日稿
生年肯歎老,歷世苦翻轅。斯文樓百尺,病客傷羽翰。投床夢寐杳,皓月漏窗軒。把書撐古愁,長夜付漫漫。今晨強端坐,北風蕭蕭寒。名成知已累,身則貧士耽。鐘山雲霮對(加雨頭),淮曲水潺湲。薄劣見君子,懷思看萬攢。
重贈李茂元五言卯年六月
危時弄化權,何如醫得中。文章不遇時,何處哭東風。
是夕無月,次壬午韻奉呈長沙公兼示淵雷
月子不來窗影黑,五年離夢仍翻側。短檠牆角張更愁,泬寥秋士病皆哭。吾方止飲創金痕,胸中何計擒國賊。同時蘇子溺亦饑,賢識怨公終語默。驀然斫地動斯文,磨厲居然祖文德忽得奉誦新布論文。木生於世犧尊斷,牝牡驪黃將辨色。聖狂不作古所哀,跡息王家豐鎬宅。今宵無月亦中秋,天不惜時人自惜。
酬林友松人日同遊雞鳴寺
雞鳴寺踞雞籠山,山山積雪浮雲間。我來登陟值人日,愛此玲瓏透玦環。始昇南望城皓白,蕩泱煙景拖帶盤。繼展湖光生瀲灩,臺城金碧玉堆盤。此秘雄奇誰揭露,豁蒙樓頭景可攀。何時埭通琅琊境,何日帛拭胭脂欄。至今六代荒陳跡,墟落耕桑幾市廛。忽投屐響來幽客,登覽覓句如轉丸。山樓疑作齊梁畫,僧寺同參支許禪。空壇煙燼冥皆漠,佛几香嚴朱可殷。吾儕爪觜自矜聒,吟嘯狂歌亦作仙。從來勝地恣探討,況值春和逼眼前。可能櫑具摩挲了,踏破坤乾只偶然。
清水溪奉贈章公
陸沉四海黃流濁,九虎當關慎莫觸。涂山禹跡清水溪,有人留此纓尚濯。肩系送影出復歸,那畏山石紅犖確。我曾蠟屐躡高跡,到門喜事頻剝啄。公緣有志在巢許,亦指山林道可學。當初王式本不來,今見諸生為軟腳。長孺元自輕張湯,劉表亦來投孫幕。嘉此不與吾意同,東魯聖人始獵牧。從公憑嗤書牘背,馬惜障泥看躑躅。問龍乞水眼尤明,贈詩聊待雞三喔。
讀東野百憂詩
孟郊萱草媚兒女,不解壯士憂爾汝。壯士有仇何時消,萱草離離無齟齬。吾疑報仇非關花,花能解憂無常家。若對山河有籌策,何須草木助啾譁。人今仇恨年年長,只欠壯心勞技癢。郊乎起我勿多言,太息無花空鞅掌。
端午一韓招飲
當時屈子自淵沉,此際魯連無海蹈。眾中千杯強作歡,君家閩味吾稍稍。七年去里有誰歎,蒲不成劍艾空肖。淮南虎杵自踴躍,謫作山陬貽鬼誚。明時端午盛宮衣,亂裏良朋情戀膠。孤臣孽子吾與君,憂患那堪比年少。青海灣頭席屢開,時節形影端相吊。今年一醉吾何辭,免學時流躬自悼。
是日時流名為詩人節,吾不然之。
殘夜誦長沙公見貽詞卷詞名《被花惱》
趙卿能憶髯蘇稿,水調歌頭興不小。我藏章公八桂詞,雨雹雷椎句猶好。人生何事不可懷,同攻文字情窈窕。一言要我緩步來,當春那愁被花惱。豺狼瘦怯吾何憂,玉宇江城公定保。吁嗟把卷樂高寒,殘夜東風搖百草。太虛准擬賦黃樓,公在汪山如月皎。
水調歌頭:蘇集:“趙卿寄書來,水調有餘聲。”公自注:“卿猶記余在東武所作《水調歌頭》。”黃樓:詞中多引秦太虛為蘇公賦黃樓事。
東軒
東軒居士停驂處,少小不識在行路。嶔崎自寫磊岢風,平生奇想要奇遇。一間老屋堆床書,七年困我還欲去。時事如棋那可憑,郎潛鬱勃真厭事。軒前風多雨撼窗,軒外流水行雲住。似說坡翁在黃州,未見謝傅堪捉鼻。而我晞髮有底狂,不辭犖確行贔屭。試登絕頂叩天關,懷哉滿眼江鄉淚。
草書歌一九七四年
王家子弟愛書法,示我篇篇為準則。我書惝恍使人愁,非君何以明吾失。平生未見長史能,只解虎氣盛威陵。落筆九天夷九地,縱橫筆陣忘寢興。醉僧狂來輕世界,欲求此伎誰能外。籲嗟虛薄與奧玄,倔強將軍意殊闌?時當春色柳絲黃,一曲輕塵最斷腸。我有短歌持贈子,雖不中書也若狂。
蜀友以名筆號龍泉劍者寄予索詩,試作長歌報之一九七三年
寶劍騰拿忽在手。不語能為獅子吼。斯須腕脫更運肘。豫章豐城誰攻守。我欲操之犯牛斗。張芝索靖皆吾友。漆盤書被成老朽。董父豢龍誠善誘。吾今執此將指拇。為君吹吷擊而扣。請看壁上龍蛇走。
陶白老退處廣陵,猥以吾善演莊義,書來舉兩事見詢。吾恐漆園之言終不足以開君之志,意爰隱括庚桑楚之詞曰: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此則合于藏天地於天地,亦即以瓦注者巧之微意耳。夫如是,則陶翁者其今之庚桑楚乎!吾方執簡,約其言如次云
陶公詢吾以莊義,被衣大悅行且歌。爾能槁骸形灰足,齧缺真知□未磨。曰藏天地豈理想,安用媒媒晦晦過。何物不可與獨化,幸毋瓦注矜持多。藏之大小均在我,孰為巧拙如拋梭。一室掃除天下計,無入而得出則那。至人之德合天凖,鉤注金黃總跌蹉。內不可拙翻外重,物傷委蛻同逝波。公今操舟登衽席,避地單張老婆娑。問君可是木雞客,德全無應遮網羅。嘗聞地動有時解,深眇其奈庚桑何。
自創草書譜將成,悼於髯一九七三年
三原譽我書當家,而我詩書總世譁。髯翁能草我奚疑,我書屈鐵非世資。階下本無狂李白,此孤桐薦吾與於書語。邦瘁人殄淚斷續。古今才略與誰同,今看羊薄老江東,于思于思難再逢。于思本左氏,吾輩均以此善敗字嘲之。
揚州老印人魏心飲為鄙治“麻鐵道人”石章一方,余欽其刀法若新發於硎然,乃獻作此詩酬之
殘唐乃有楊景度,曠代寧無鐵道人。景度工書起居法,道人祇欠絲與緡。六鼇蹲坐古揚子,終歲無魚肯離此。神仙之路本無常,道者變法非圓方。心飲助我充浮餌,揮手乃覺眼生芒。我賞魚樂觀濠梁,君休嗤我病迷陽。吁嗟乎,古來直鉤無魚詩可釣,道人學步豈竟友嚴光。
史秋鶩刻草聖吾廬大印見貽,詩以美之
秋鶩咄咄怪流俗,鑄我草聖大盈握。吾書不為世眼能,只欲伸毫求諸獨。邗城興懷印人多,南來頻索詩數過。大書特書時安在,欲竭東海墨難磨。籲嗟乎,誰令佩印如斗大,不能殺筆□□□。語不驚人神不嚇。
題懷素自敍貼
懷素自敍何足道,千年書人不識草。憐渠懸之酒肆間,即恐醉僧亦不曉。我本主草出於章,張芝皇象皆典常。余之自信固如此,持之教汝休惶惶。
熙祖返滬,行前來言,余不能無所感也,遂賦此为送别云爾
一年一度歸省親,省親離矣剩遠人。長年哀樂將勿適,别緒蒼黄迷近津。我亦鮮民失鄉國,穹門孤注馀痛哭。君今歸矣吾何辭,聽我長歌獨漉時。
上短古付君詠誦,《獨漉篇》為晋拂舞歌,今世之士不能詳也,吾則聊言之爾。
[近體]
題歸漢記奉寄馬元放先生四首選一
亡胡歸漢節元堅,脫手哦成白馬篇。誰說書生無籍在,春風綠鬢中興年。
題韓偓集二首
心情最是綢繆好,詩思頻將涕淚揮。我為冬郎真馬+皮馬+我,此生能用幾芳菲。
誰是蓬山第一流,斷腸合著古今愁。今來抱得香奩集,不為閑吟也白頭。
同正清聽歌
重落秦淮風雪天,清歌妙舞記當筵。生憎戰伐煙塵滿,如此繁華亦可憐。
雜著十三首選一
終古傷心畫不成,六朝煙雨晚來晴。可憐一片秦淮月,管卻興亡作麼生。
漫成一首
余自五齡入學攻書 今七十一年矣,平居未嘗一日離墨本也
殘膏剩馥幾餘芬,黃嬭依然不濟身。六十餘年迷眼處,歸來仍屬可憐人。
白下二首選一
白下城東秋氣寒,西華門外雨斑斑。人生得失渾無盡,朝與秦淮暮北山。
無題
老子前生是酒徒,今生誰遣作詩逋。清淮浪濁排簷上,鐘阜峰平席掌鋪。
攝山千佛岩訪徐鉉篆題不得二首選一
滿山病佛法誰護,千樹經霜葉不紅。世事推遷無足數,我來偏在日斜中。
答蕭平問近狀
一春擺落殘紅了,入夏翻成詩酒疏。終是濕鳧飛不起,床頭聞雨夜攤書。
述病有如墮溷池,時時為汝鎮長思。人言促柱繁弦夜,才試江南開府詩。
夜題
一生恩遇無從辨,百孔千瘡意恨深。自幸未登鉤黨傳,果然秦婦不堪吟。
長年一絕
少年憂亂長年悲,百歲操持能幾時。自是榮名莫須有,榮名常負一生期。
留別揚州
柳塘竹浦漫能興,幾日金陵又廣陵。兩地一江時憑几,苦無山色起崚嶒。
詩人節林散之來訪,遂邀純原同集高亭,義主吊屈大夫也。余向年每值端陽必集客賦詩,今僚友零落殆盡,江之南能與往還獨剩孤山客耳。嗟嗟。湘蘭沅芷,吾輩均不復有高丘無女之思,然陸沉於俗,避世金馬門,此即東方生滑稽之雄者流耶?吾詩之所由發耶?二首選一
高亭即是招屈亭,五日冤沉湘水深。豈意千秋有微術,俗流能避陸全沉。
過舊府主院
廣陵才子屈龍蟠,南部煙花意興闌。閑想習家池館靜,杜鵑燒落石欄干。
即目
周村在李仲融席上詢余“即目”字義,余故以祖龍事為題,作此一絕
六籍驅除到古文,亡秦萬口總紛紜。而今山鬼能傳語,只要驪山再起墳。
書屏寄蔣與文
揚城琢書讓君曾,煉石披沙有最能。遙為道人添春頌,勸簪華髮看春燈。
口占
自憐書有千夫敵,誰料詩為一代窮。不與麯生同一醉,明朝歸去事猿公。
絕句二首選一
卅年不復近疏花,小草依人日易斜。真個貧家盆景樣,蕭騷文竹傲書衙。
甲寅五日獨坐憶往
招屈亭荒會宴時,懷人難盡此生悲。靈均區曲但長往,啼鴂聲中寫楚辭。
為愛
為愛奇情蕩雨風,碧天無際水濛濛。我懷壁立千山裏,猶在魚龍變化中。
生朝一九六四年
正月二十一日時年六十又二
一蟄龍蛇再擲年,蟠胸萬慮病常先。人間何恨空生瘦,壽者應憎不瘦天。
宗翁一涵見告在京晤孤桐老,謂公何瘦耶,孤桐忽作色,有“瘦了有何不好”語,吾今實緬懷此言。易:“龍蛇之蟄,以存身也”。
抑鬱誰同骯髒身,生今彈局擊難平。偷存視息終無我,怪煞癡娃報晚晴。
“偷存視息”為顧亭林與人辭祝書中語。吾集新友會飲,稚鬟可可忽上報曰:父看晚晴來了,蓋吾鄉以生日得晚晴為喜事故。噫,豈非迷信耶。
寄菉君
元宵何苦懷燈影,一聲聲破不成妍。我在江東抱孤憤,春寒還勒萬花顛。
新定急就章成,題兩絕句選一
正名定物殊瑣繁,看余落筆溯泉源。此是坑填新願欲,那能毫髮到仇恩。
稚秋大家以臨本石門頌屬題,為賦兩絕報之選一
憶昔周遭獨石橋,聞將大字鬱岹嶢。卅年老筆紛披在,真見摩崖漢隸超。
漫興次和林散之
詩翁書法木根蟠,脫手千篇也不難。今代何人與真賞,只留老眼互為看。
明日
明日誰能起,今來坐若忘。關山千里志,烽火十年狂。閱世無餘子,端憂有未央。分明塵土夢,不是歎迷方。
次日淵雷復來計事
蘇子頻來往,吾今亦爾思。大都文有阨,小卻聖多詩。顏面休憔悴,雞豚共歲時。天陰釀微雪,何處訪梅宜。
兵間湯鶴逸與吾相失,亙廿載矣。甲辰歲寒,君忽自昆明抵予書,並錄寄懷一律,折簡衋然,豈勝惆悵。逾三數日始為此答,蓋亦情所不能已者耶四首選二
人生疇得喪,程路局艱難。文作蟠胸壘,交須納手寒。馬牛供聖跡,邪許列仙壇。奕世功名際,將誰與汝寬。
諸友尋淪失,其情那可論。吾哀終泛泛,世議總魂魂。牆壁詩堪守,天涯道尚存。北轅愁蹶足,十駕望南奔。
清明二首
寒雨清明節,閉門無可營。岑彭休上塚,老子惡佳兵。黃色俄花蕊,春城飧粥餳。韓公同不耦,沮溺想同耕。
桃李胡顏色,東皇分自妍。二天端可戴,好雨若歸田。飄泊寧長策,歌辭解倒懸。莫敖真餒鬼,劫遺不名錢。
癸卯除夜
殘夜空齋立,陳篇半死餘。初疑孤迥在,終作歲年除。疲志炊懸釜,低頭壓架書。何勞觀物化,形影漫相如。
折足起學步戲贈一九六七年四月十日
餘力扶衰足,非春耐老成。折腰元近辱,遠目替長征。識字千絲禿,開窗獨樹生。邯鄲無屣步,快著履綦聲。
登周孝侯讀書台
登臨滿眼盡坵墟,破廟寒塘著屐初。物望有人能改過,客懷無地去攻書。驚看喬木千尋長,賸撫荒祠六代餘。見說城垣興廢在,古今誰為問樵漁。
酬棄子
不似湖陰憶早梅,翻同校獵盡餘杯。一絲一縷猶牽掛,此短此長誰合開。羨爾獨躭詩義聖,悔余難壯盛年才。今成斫陣蛇矛在,那得中宵中酒來。
夜爐
夜燈爐火耿通紅,歷落繁星天遠同。倦裏卻愁簾幕冷,狂來唯許酒杯空。三更兀兀回殘夢,九陌徐徐待好風。假我閑吟吟緒足,未應爛漫滿房櫳。
奉寄飲虹
詩篇豪宕動巴渝,妙語君房此世無。一集擲教同筆削,十年會使起憂虞。中興鼓吹君才健,仄乃明揚我忘辜。活到枯柴真骨聳,踏歌豈合老吳趨。謂林庚白
雨夜
濆薄如泉吐沫深,塵腥洗盡見天心。不堪客夜家山感,難遣中年鬢髮侵。虛說乾坤仍一擲,漫同柟梓閱千尋。迷濛卻坐愁金馬,屋漏何妨陸已沉。
奉詣鄭禺翁
郁勃雄談隘九州,老年風誼占千秋。平生吐論看飛屑,去日艱貞餘白頭。卻辦罪言人欲殺,獨探刺鯁世何尤。從公慷慨論時事,強作歡容亦可羞。
成惕軒見訪侯府
眼中流輩數吾曹,除卻鑱詩底用褒。此義得君殊可喜,兩功如我亦能豪。過逢一握風雲動,枕葄千家氣勢高。曾是城南天尺五,肯將閒暇到亭皋。
奉貽許君武
握手何因共此奇,滿杯抑塞始稱詩。不須理勝談玄解,總為才高卻敵宜。六額方顱行萬里,賣文貶俗重當時。平生苦學饒詞筆,卻喜渝州與子期。
棄子改官蒙委會,書此為賀
遮眼何人與談論,憤時撥俗我憐君。釣竿已拂珊瑚樹,櫑具親雕翰輦勳。曾過周南車炙騏,如空冀北馬呼群。從茲幕府風沙動,六月鵬飛那待雲。
訪曾履川不值,用君論吾詩語奉寄
別後思君已兩年,南曹舊吏許顛連。官資那得作升斗,詩思偏能席地天。羞說亡胡終走越,早知哀郢謝求田。揭櫫也自傷情甚,卻抱文章私可憐。
次韻淵雷題瘖盦之什
牢落何方得靜便,恍疑身世歷初禪。古人欲以泥□庇,他日須容髮一牽。江海難忘槎漢志,肺腸已慣食鮭鮮。屋山試蔽天無際,風雨能來最子賢。
伍受真見過
巴渝東道走吳荊,聞道君臨我故驚。易代早傷猿鶴化,抱經時耐鳥蟲鳴。歸雲也作溝中瘠,早日終辭樹上鉦。莫怪詩人蕭瑟了,簿書叢裏聽秋聲。
中秋飲罷寄淵雷
吾生鬱鬱本無求,得意逢君擬共遊。自分豪情堪痛飲,誰能華髮不驚秋。人過百歲狂皆聖,節到中秋氣已遒。待約夜深同看月,可容佳思滿樓頭。
次答器伯見贈
平居那管閒文字,只欲藏身斷見聞。忽把新詞破沉睡,果緣索處慰離群。低徊世事何由說,坐臥書林已可軍。特起蒼頭吾豈敢,約君東野共龍雲。
來詩有“簪筆真堪起異軍”句,故云。
渡江
擊楫西征十載空,今來仍渡大江東。平潮蘆荻將秋遠,拍水漚鳧近岸慵。那用榜歌鳴志意,懶從陳跡吊豪雄。樓船北首家安在,心火還如落照紅。
陳誦洛頻見過奉贈
一丸髙臥吾廬在,千騎沖埃子道存。把袂卻餘文字累,佩葦能取義年尊。章門同志空風節,白社名流老石根。說向半山山滅沒,從君何處去爭墩。
戊子元日
窗明不隔日高舂,元日鑱詩興又濃。但倚晴光滿人海,自餘和氣拄心胸。出門逕欲尋吟侶,投紱安能事老農。我擬縛茅三畝宅,霜筠雪竹信從容。
出城看殘雪
殘雪巍巍相向高,出城登覽興偏豪。一林老木全披絮,千頃寒江有釣鼇。沃土待看牟麥長,空場還及鳥烏驕。懸知行樂關生趣,試遣行吟負大瓢。
積雪呈孤桐師
積雪冰淩最憶公,閉門髙枕有誰同。江梅未肯和鹽實,逺浦何如養鶴沖。歲儉饑寒厭殘臘,戰餘鱗甲警癡聾。工吟豈是哀時節,爐火梢春卻著紅。
漫興
不用登樓服自寬,元韻湖海儘能安。風櫺瑟瑟天將脫,兵氣沉沉歲又寒。恨事欲銷鐵爐步,華年爭惜紫金丹。紛紜俗講何時定,擊楫中流竟爾難。
答正清見招
折柬翻愁酒已消,酒消無力再持醪。天寒有約妨羸臥,雪急何由命短艘。擁篲待留來日計,放歌聊慰此生勞。知君壯節歸陶寫,買醉秦淮儘足豪。
同丁浩遊玄武湖,遂過林散之寓齋,賦一律,不寄元也,詩如次
仲任封作誰能賦,與汝同遊咀詰盤。韓愈詩壓座黃花添曲糵,填坑文木勝漪瀾。兩都賦武侯分有出師表,煙閣終非據馬鞍。老矣若為教獻頌,只宜佳日一憑欄。
居宅一首
殘秋已逝迫隆冬,門徑斜陽盛朔風。卜宅一區臨古渡秦淮亦古金陵津渡云,望湖千頃落寒松玄武。當年仕隱都無就,邇日風雷可任通。讀罷豳詩田畯喜,何時南畝去從農。
豳詩七月八章,心嚮往之,亦固天地之奇文也。此詩末句“萬壽無疆”云云,今上重農,尤應發誦此詩。
中秋夜起賦
山野荒寒夜氣迢,卻看殘照影相招。將君同醉中秋月,從我何難獨鶴謠。帝所賡歌天不戴,草棚結屋鳥休巢。古來文物凋零最,乞與嬴庭野火燒。
鄙夙喜弄石章,近頃諸石大抵得自智鎧所,智鎧要餘代擬句文,將礱之石為消遣計,余即以石喜媵之,既示前書,復作此詩
石喜高齋吾友方,要君聽我語升堂。米顛膜拜增名跡,玉局玲瓏卷席霜。過眼峰巒雲散後,與人交分水流長。從今馳驅江南北,處處同文著石章。
鄙詩末三句,吾誠願與足下永永為好也,應為君長誦之。
頻年與禾夫相對,每諷老杜“亂後故人雙白髮,春深逐客一浮萍”之句而傷之。昨見霜雪盈顛,蟠胸文思益,有感於吾懷,長句奉呈,蓋不知涕淚之何從已已亥夏稿
四海誰憐公白髮,天涯同此一飄萍。劇愁種種吾猶爾,歷亂茫茫醉與醒。近代詩書成逐客,幾時桁械脫天刑。相投最有論文雅,倘許揚雲共挈瓶。
疊韻分呈缽水、天受
書裙博涉久無諳,自縮秋蛇掛斗南。草隸及今成莫逆,掣波還待作深探。老來挾瑟弦常斷,戰罷劖詩改屢三。我比彌天君四海,洛城從此夢伽藍。
次長沙公韻
招屈亭荒繼有騷,知公楮墨益三毫。國書屢為揚幽仄,郎署何慚指鬢毛。再寄陳箋將日近,長歌白石未心勞。一龔蚤挹荊文句,柴也如愚枉姓高。
北固亦作顧鐵塔
鐵塔相傳自衛公,文章氣節此為窮。祥光忽自圊中現,大位疑推帝者功。千古南徐堪北顧,一年黃葉戰西風。我來吊古何言語,只有江流不負東。
浮玉與李山宿維摩丈室 一九七五年十月七日
如拳依舊屋包山,漲海樓頭共倚欄。幾處伽藍仍伴客,一林風葉木全刪。何須抱被來同宿,底事籠鵝供野盤。坐久夜深天似水,將詩那復唱區寰。
焦山作
焦山橫截大江東,辛苦華岩起別峰。三詔未回高士躅,六時曾聽寺門鐘。正為落木紛紛下,幾見禪機個個通。日晚摩挲有殘碣,沉思都付月明中。
北固同李山歸途遇雨
滾滾長流浪拍山,寄身若在水雲間。南朝空作屯兵策,蕭寺仍留很石頑。桑蓋紫髯沉恨杳,海門沙隖碧天灣。歸途忽值霏霏雨,龍埂荒榛尚擬攀。
題贈延午皖城所攝真
一花飄蕩萬花嗔,惱斷花光卻病身。神女廟前含細雨,諸宮門外吐華茵。空傳榆莢能添角,更感梅朱孕素珍。客袖侵霜倦塵土,皖城歸鞅莫逡巡。
游鍾阜盡處獨峰,不識何名,吾諡之以龍尾云
江左巍巍戴此山,千年斫斷幾孱顏。朝朝自見峰巒長,代代難同隱遁攀。絕頂已無仙藥餌,頹岡空伏鬼茅菅。我來衹帶一枝筆,赤手將毋仗劍鐶。
乙卯生朝賦
當時誰是國能者,苦憶文名與世量。歲歷稀年增一二,官餘觀祿也尋常。終天恨與松楸遠,銜闕詩多覯秘方。亦似平生高仲武,何須滿口說雌黃。
丙辰生朝
尋思七十三年事,半已忘言半食肥。論學何須誇後死,窺天容易識玄機。白頭未是折腰具,給劄從知觀祿微。鑽木可能忘改火,兩無名實且安歸。
樂清詩人程北雁用余諳字韻為詩見贈,敬答。余疊和前韻已十三次矣
文章風誼果誰諳,卅載馳驅只落南。垂橐不堪思穎脫,伏龍那得認驪探。尊王兀兀呼天一,釃酒油油失爵三。端為贈詩情悱惻,只愁海若障晴藍。
頃自海陵歸臥白門,得樂清程北雁見和鄙諳字韻詩,有“今日執鞭還有幾,他時倒屣豈無三”,又云“神州多事書生老,且共龍湫飲碧藍”。是則君于余得愜心之適矣,余安能當,爰十二疊前韻奉酬雅意。劉彥和嘗稱身挫憑乎道勝,時屯寄於情,吾今更意榮文悴,君幸勿誚老子之頹廢也乎。詩如此
高情貰我委相諳,鼻孔司天喻指南。宿葉紛陳身更挫,海陵歸夢句同探。藏之巾笥淤泥等,喜見魚龍跋浪三。待到雁聲回雁蕩,請縱光景匹長藍。
南京鼓樓醫院答卞孝萱,喜君受調南歸終養,故詩末及之一九七六年
豈意殘年落病坊,每憑高枕夢匡床。老儒作不醫國計,寒谷空留吹黍方。何必書名騰域外,卻愁夭枉過天常。羨君哺鳥投林急,未覺高飛有底翔。
次和溫州宗人天受涼夜不寐見寄之什
短褐哺牛自賦聊,鑱詩往往在中宵。一涼淨沁飛仙骨,五夜橫陳青女腰。未曙求衣思待旦,聞雞起舞罷招潮。物華又和新詩句,相向能歌天一寥。
適頃閉門不出,聞散之詩老已約同門生莊熙祖桑作楷比來。噫!以衰殘而憐老醜,此誠所謂真知己者矣。作詩奉辭一首
夙世元知是老僧,毀車殺馬契千燈。故人抱被思同宿,萬屋相跨力豈勝。入夜咻咻啼怪鳥,幕紗習習遲寒蠅。千岩萬壑終同往,羨爾紅山鶴可乘。
寄孤桐老告予代作蘭亭論文一九七二年元日
論文楚語兔千毫,新解推離始命騷。稧事頃來美王謝,慚懷久與味醇醪。燕台朔雪迷寒雁,梁日東風起伯勞。剩喜白頭相藉在,老人能讓太牢高。太牢,一作右軍。
感興二首選一
秋晚荒城屢動搖,山長水遠思迢迢。詩堪作聖終投筆,酒不能狂始換貂。病馬嘶霜摩瘦骨,老梅經雨折寒條。西風黃葉村村盡,未擬從人拾墮樵。
有夢
罔識閻浮山寺來,十年陳跡始徘徊。印心但覓三衣法,行帳爭同萬足回。長路遙依壽者相,岩花紛進旅人懷。真如漫解千嶂厄,北面南船等可哀。
紀異
一陣俄成四面河,空齋竟夕看滂沱。隔籬塵漲將洪發,集屋雞飛拍水過。入夜浸階樓上險,淩晨生白井還波。邇來咫尺天威在,卻奈魚頭赤子何。
題貫華閣圖
早識金縷寄遠情,顧吳卓卓此聲名。詞章奕世增蕭瑟,師友通家足死生。高閣干雲留畫在,草庵一簣仗山成。今來梁甫吾能作,屈膝惟求塞壁清。
朝來瓶梅盛發,鬱勃嶔崎,詩再勒成寄炳翁,用以為吾二人之解嘲也,奚如哉
天邊有路問梅花,淒瑟寒廬地一窪。珍重幽香來汝所,莫徇官野笑吾家。詩才水部神能勞,瘦影西溪月在沙。與子異鄉成二老,白頭吟嘯分疏斜。
無端
無端春盡落花知,又過蜂狂蝶舞時。草樹依然連宿莽,山川長是慰羈離。間門張網徒迷雀,束濕懸薪屢折枝。一十三年吟望苦,自吟自惘自成癡。
題白頭如新文卷
一叩雄文氣逾颺,正訛匡謬墨千行。白頭擺落如新諺,交蓋綢繆未曲防。老學誰知袁伯業,賦才人仰魯靈光。從茲仲武休憎口,那怕雌黃作主張。
有懷
不向東風悵別離,陰寒惟祝酒盈卮。蘭亭逸氣工模帖,海澱櫻廚想對棋。社燕已隨陽雁足,新花肯閟故園枝。嗟余蹇蹇歸平淡,藉有從公偃息期。
寒食清溪上遇雨作
溪水東流流不還,溪邊流水繞溪灣。源源如瀉千波鏡,擾擾休尋萬屋山。寒食莫愁天作雨,迷途多恐髮新斑。隔江遙見翔空鴿,預為開籠放白鷳。
五日坐雨
雲旗颯颯女蘿新,獨枕離騷睇笑頻。是處高亭可招屈,幾人張楚復亡秦。芻蕘誰藉先民守,山嶽終移一簣塵。今日江湘雷雨遍,敢懷梁甫作孤吟。
鳳子生日,余為薄治面肴並作詩,命小女可可諷誦之
貧家那得廢生朝,自小艱危老復遭。莫善鹽梅升鼎實,還同衣服罷蠶繰。餘年想望田園樂,生子原非虎豹韜。幸喜阿茶供笑語,登堂學誦魯侯謠。
蘭亭文寄京,久不得音耗,以詩代問孤桐老人兩首
閉門何事鏤心肝,得失秋毫付一歎。自懺臨文非善禱,誰令下淚警孤寒。同仇敵愾人休敵,亦闕丹忱口尚丹。未識區區當世士,只容灌艾不滋蘭。
寒爐撥火病難勝,起為牽懷有怒嗔。衰草也憐南雁度,破窗惟益北風能。從今歲月都堪老,未必文章占上層。幸得閉門吟詠和,及春愁思也臨冰。
拙句頻發,供公一笑。蘭亭文戰,可告大戡,而可自承衄敗耶?
今之世患於不能詩者多,知詩者亦絕少。吾等剩欲推藏讓頭角,豈是有意群兒傷,如是焉耳
詩來飛動滿春城,草長江南倍有情。惠我憐同人日作,揆予初七伯庸生。前賢摘句知誰健,並世髙文讓老成。渭水洄灘都付汝,願留楚些博先聲。
寒春吟寄乞散之先生賜和
寒春縮手窅何年,夢裏層樓欲化煙。度鳥競規三面網,乞花終負一囊錢。字餘萬口匡時略,詩帶中興求友篇。紫燕黄鸝均好語,可能同起豔陽天。
與樹人遊燕子磯,題詩為紀一九七六年
隻燕何由磯上飛,我來(辟足)(薛足)脱重圍。大江浪拔聲聲遠,長鋏歌成步步歸。三十年前跡難掃,百千劫尽願終違。一聞地坼山還倒,何處人間怨翠微。
[詞]
蝶戀花 有寄
已是無言還欲語,底事多情,惹得芳心苦。昨夜夢魂何處去,覺來又被愁籠住。 我亦幽懷千萬緒,同是天涯,一點飄零絮。誰信春深深幾許,海棠蕾落如紅雨。
浣溪沙
曲曲雲屏薄薄羅,佳期渾似隔銀河,幾曾消息托微波。 蕉為緘愁心易碎,桐疑含恨淚偏多,欲拋閑思奈情何。
————————序文題贈類——————————
蘇淵雷
《聊書舊句並序》
二適昔寄詩札,拳拳隸草與蘭亭自信彌堅。今遜走已四五年,蘭亭公案終大白於天下,世有解人,當自莫逆。聊書舊句,借證夙緣云尔。辛酉初新。
公案蘭亭駁豈遲,高文一出萬人知。黄庭恰好真同調,金谷相參别綴詩。自是臨摹存瘦硬,何曾癸丑補干支。流沙墜簡分明在,波磔蟬聯尚有絲。
草聖詩豪世並諳,無慚美譽滿東南。殷勤短札通千里,浩蕩秋風許共探。古拙差同釵折兩,纖新臨似月初三。斜空雁字何飄逸,不礙長空秋水藍。
鄭逸梅
《藝林散葉》943條
高二適以詩自負,所謂二適者,高適第二也。
陸儼少
《題舒鳧墨跡》
予獲交高舒鳧先生之日淺,而受知甚深。常聞人言,高先生賦性耿介,不妄交。與及非其人,未嘗假以顏色,報以只字;及其情意投合,則肺肝相示,辭旨懇至,累紙不尽。觀此尺牘可知也。至於詩文之贍則,書字之遒美,近世亦安得哉!
俞律
高二適詩存序
高二適先生逝世距今已經三十二年,作為一個真才實學的學者,他宏博的學術成就是不朽的。隨着時代的發展,他身後的德望和學術影響比生前尤見深遠,受到越來越多的後學們的景仰。
高二適的學問主要是詩文和書法這兩個部分有機組成的,詩文和書法這兩門學術的血脈通連,是他生前治學的一貫主張和目標。詩文作爲文學的一脈,屬於社會意識形態,是以語言表達思想感情的藝術,所以謂之“語言藝術”。而書法則是傳統毛筆寫字的技能,乃是“視覺藝術”,它具有藝術地表現文學的功用。文學和書法合作,具有更高級的審美價值。當然,這兩者的主體是文學,《左傳•襄公二五年》引古語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三國曹丕著《典論•論文》說:“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這是自古以來公認的文學定位。顏真卿在《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中論書法云:“趣長筆短,雖點畫不足,常使意氣有餘。”這是說,書法雖文人餘事,實質上是通過視覺感受文字意氣的。可以認為,書法和詩文異曲而同工,相輔而相成。
高二適的成就雖是合詩文與書法為一體,但主體無疑是詩文。他的學術成就集中表現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所著《蘭亭序的真偽駁議》和《蘭亭序真偽之再駁議》二文,此二文高度體現了他文學和書學的雙重精深,廣徵博引,立論謹嚴。蘭亭論辯,郭沫若論蘭亭是僞,是一種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實驗,方法是科學的;高二適駁議,據理力爭,否定郭的假設和求證結果,根據也是科學的。往事越千年,學術問題往往衹有爭論而不可能有絕對的定論,但我們看這場辯論,可以認定高二適的治學精神,特別是於文字訓詁,卓有成就。他的另一部著作《新定急就章及考證》洋洋五萬餘言,進一步表現他的小學功力;而《劉夢得集校錄》於古文證尤見精細。這些著作都以嚴謹的文言文著就,雖屬論文,却饒有文學性,他的散文功力誠然也超凡脫俗。他致親友及諸弟子的書札,不少是自成尺牘小品的,書與文同其雋永。
他的文章主要是學術論文,書札則主要敘事,而抒發性靈則全在於詩。顯然,詩在他的總體文藝成就中是重心。
高二適作詩,是日常精神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他意氣自許,觀世事,察人生,發爲歌詠,其與世向背,歷來一以貫之,因而其詩無一首不志高言潔,志大辭宏,志遠旨永,乃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第一等真詩。他的詩隨情抒發,隨手著錄,極見其堅毅個性和特立獨行之修養,惜未生前結集,所幸其婿尹樹人於各方面搜羅整理,得五百餘首,顯然尚非全豹,然僅此部分也足以見其輝煌藝術成就。
高二適的詩,無疑歸根於杜甫。他論中國文化有“三大寶物”:“史遷之文,右軍之書,杜陵之詩是也。而杜詩造法亦與史記、王書同具一副機杼,轉動迴旋,強弱高下,無施而不可;而杜於聲律之上,尤覺從容閒暇。雖史遷文章,奇傲不可盡與杜之五七言爲比擬,然凡羲之書帖諸筆法,則杜律無不盡收之也。”他畢生研讀《杜詩鏡銓》,未嘗稍懈。此書“凡例”有云:“作詩當學少陵。”又云:“非盡讀古今之詩,不足以讀杜詩。”高二適深然此言,批云:“吾是此語。”但他並非衹讀杜甫一家之詩,而對古來各家詩作,盡量多讀,於韓愈、孟郊、賈島諸家亦復精研,通過各代佳什來體味杜詩,受益更富。“凡例”又云:“間有拙句累句,不害其為大家。”高二適批云:“詩要能為拙句,楊箋註者楊倫見識尚未及此,此不可從。“他的意思是拙句不是缺點而是優點。這個見解恰恰與以黃庭堅為首的宋朝江西詩派生新出奇的主張暗合,拙正是一種老到的新奇。無庸置疑,高二適對宋詩是有獨到研究的,他精讀黃庭堅、陳師道等江西派詩人的作品,久之服膺其“辭必己出”、“切忌死語”、“安排一字有神”、“奪胎換骨”等主張.因而接受並發揚開拓了江西派的詩路。
關於宋詩,歷來有唐詩主情宋詩主意之說。所謂主意,就是以議論藝術地入詩,以韻語敘事論理,這是對唐詩合乎邏輯的發展,也是時代推移的需要。議論入詩,經過宋朝的張揚,其後歷朝都有發展,至清代乃出現了同治光緒體。同光體以兩種面目出現。一是走李商隱之詩路。李雖然也是宗杜的,但太重辭藻的裝飾,他的詩濃裝艷飾,削弱了杜詩特具的沈鬱的歷史感受,因而走這條詩路容易出現形式主義。另一種是走江西派之路,追求艱澀生峭,生新出奇,含蓄而饒餘味,這一路的代表人物有陳三立、陳衍、沈曾植等,其後影響所及,沈尹默、潘伯鷹、高二適等實際上也屬此路。這幾位江西派詩家還有一共同特點,都是著名書法家,這和黃庭堅極其一致。
高二適推崇黃庭堅,同時還特別傾倒陳師道。黃庭堅和陳師道的作品表現的宋詩藝術特徵最為突出,因此在文學史上,便認定黃、陳是宋詩的代表人物。這位陳師道是一位特立獨行,敢於承受苦難的人。北宋後期有新舊黨之爭,蘇東坡、黃庭堅屬於舊黨,深受新黨排斥之苦,陳師道與蘇黃在師友之間,情願與蘇黃同患難而不受新黨之惠,他在凍餓之中也不願接受新黨趙挺之的資助,乃因之而死。這種堅毅的品質實為人格的放光,正因為此而和高二適隔千年而精神相通。
陳師道有《臥疾絕句》云:“老裏何堪病再來,愁邊不復酒相開。一生也作千年調,兩腳猶須萬里回。”這個“千年調”是據寒山子詩意而來,寒山子的詩很有趣:“人是黑頭蟲,剛作千年調,鑄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又王梵志詩則作“世無百年人,擬作千年調。”所以高二適批云:“言身未死還要多作行路之人,恨詞。”又批云:“六七年四月,吾足疾久未愈,一日讀此,忽大哭,此治吾足病耳。”真是性情中人!
高二適詩的特點,首先是言之有物,他認為“作詩貴有史。”又云:“詩不可徒作,必有所謂。”他說的“史”不僅是歷史,應該放大來理解,指時代的縱深感。“不可徒作”,是說內容不可空泛,不可無病呻吟。所以他吟詠山水人物,甚至唱和酬答,無不立意有據,主題鮮明。即使夢中得句,也不作泛泛語。如“為尋梁燕棲金谷,欲待春風坐海棠。”以理想境界寄托於花鳥,何等蘊藉。他有一首鼓勵後學的詩可謂直言談相:“小兒不學胡為者,個裏紛然字畫在。天地鴻文誰主宰,不辨箕裘與弓冶。我拯爾曹於俗氛,但求諸天日蒸蒸,勤政書史始為能……”他用《禮記》的典故告誡子孫們不可不繼承父業,必須努力讀書。這是誨人不倦的精神的體現。
高二適詩的第二個特點是情真。這個情不僅是對人,而且是對世的。如遊莫愁湖有詩云:“紅衣落盡草平湖,楚客離憂日未晡,望裏石頭城下水,秋來依舊長蒲蘆。”寄情於景,不勝滄桑之感。懷念久別暫居揚州的老友林散之,作短吟兩首,有“日夕看江指白雲”句,極見江南江北,思念之深。又如《候孤桐老人》云:“莫為悲秋憐宋玉,詩成猶對月長圓。”此詩作於立秋後,他以宋玉自况,這又表現了對自己的深情。這類詩正因為情真,極感染人,其藝術境界深婉不迫,可以追配古賢。
第三個特點則是他具有豐富的想象力。如《題劉海粟古松圖》云:“唐生手持古松圖,就我求題來南都,作者名動藝術界,四十年前老叛徒。吾今伐荻展翁畫,懸之空廊鳥雀訝。謝翁先聲愧吾蒙,何日滄浪作釣翁,與君從此撫孤松。君不見天壤物類疇堪紀,而我謖謖鳴長風,為人所憐途未窮,剩與此圖筋骨同,偃蹇風流大江東。”此詩初寫劉海粟在藝壇負盛名,將這幅古松圖掛在壁上,驚動鳥雀,以為是真松。然後筆勢一轉,說自己就像此松一樣,一身傲骨,凜然鳴風,而今高臥南京、雖不得志,卻很受人敬重,將自己與古松合二為一,善於聯想,才氣橫溢。又如《短歌酬徐天敏》云:“王家墨池筆塚留,未見記錄隃麋侯。人言磨墨墨磨人,磨穿鐵硯始堪珍。誰令麝煤落吾手,我筆縱橫心語口。九州人物書畫同,黃塵埋沒馬蹄中。”這首七古的前六句盡說學王羲之的臨池實踐,而後兩句急轉彎,說古今善書者每一生碌碌,埋沒於馬足車塵而已,感慨極深,讀之令人長太息。在《賦贈胡寄樵》這首詩裏,在答謝胡寄樵及賴少奇之餘,卻忽然下筆否定高閑、懷素這兩個唐朝和尚,並讚揚康里巎和米芾,一貶一褒,充滿藝術的趣味性。
第四特點是詩體變化莫測,今人寫詩,一般近體律絕而已,古體問津者少。而高二適特擅古風,句法多樣,筆勢如風,一氣盤旋而下,有江河瀉浪之氣。如上述《酬徐天敏》八句,每兩句一叶,四易其韻,而平仄交錯。前四句兩叶平韻,五、六改叶仄韻,七、八又歸平韻。又如上述《題劉海粟古松圖》則在叶平韻之間插入五六的仄韻,大大增強了音樂的節奏感,抑揚頓挫,發揮了詩歌美的極致。至於詩中造句的堅挺奇拔,則隨處可見,如《七十四歲生日述懷》有云“客來差具虀鹽味,亂定仍愁風雨俄,”兩句平中見奇,把對客人只能清蔬接待和對政治運動不斷的憂慮表達得淋漓盡致而又韻味十足。又《叠韻分呈缽水、天受》七律中腹聯:“老來挾瑟絃常斷,戰罷劖詩敗屢三”。句法瘦硬,似對似不對,全是江西手段。叠韻之趣,一語道盡。
第五特點是用事嫻熟,取典貼切。如“求友真從伐木科”用《詩•小雅•伐木》中“嚶其鳴矣,求其友聲”之典,順暢而無牽強之弊。然也時有用僻典而不易解的,這是江西派的特色,自不能引以為病。他三十六歲時讀《山谷全集》題云:“吾先學後山,繼學雙井,思以一手,重振江西”。後山即陳師道,雙井則為黃庭堅。雙井塘是黃的故里。高二適力學黃陳,欲一手振起江西,足見入手之深,山谷詩內集和後山詩都是學者任淵所註,任淵引魏衍語說:“讀後山詩,大似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非冥搜旁引,莫窺其用意深處。”陳師道詩難解如此,黃庭堅詩誠然也是這樣。江西派詩難讀,比如吃硬蠶荳,要有強有力的咀嚼能力,才能味其香鮮。高二適力學黃陳,自然也有咄咄逼人、雄健太過之處。然總體而言,確是獨出手眼,別開面貌,融鑄經史,出入百家。讀者只要多讀書,多思索,則其詩也“其義自見”的。
高二適出生於一九〇三年,猶在清光緒年間,十四歲即通讀《古詩源》。他的詩學生涯與清末諸詩家仍在銜接,與章士釗、李拔可等名家並有交往。關於清末乃至民國之近、現代詩之藝術成就,論者多有爭議,深得江西詩法的汪辟疆認爲是“兩宋諸詩家所未逮”的,高二適詩之成就當淵源於此。改革開放以來,舊學有復興之勢,今高二適詩出版,可見江西流風未泯,對於進一步研究當代舊體詩的價值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律淺學無狀,受命爲前輩序,臨文悚息,不知所云。
俞律於己丑冬日,時年八十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