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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今国犹活”
所谓“千家注杜”,可见老杜的诗,是很有难度的。若杜诗都是“大白话”,也就不需要许多人耗费心血去考据注释了。我以前的想法是,既然有前人的注释,今人读杜诗或许就无甚障碍。近来读得认真,才发现许多细节,仍然要再加考察。
老杜《北征》诗云:“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夏殷”与“褒妲”对不上,如今意见是几乎统一了的,即此处为特殊的“互文”,错落以言三代事。有意思的是“于今国犹活”。
初读时,认为“活”就是“死活”的“活”。鲁褒《钱神论》:“无位而尊,无势而热。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至于“国”不用“存亡”之“存”,而用“死活”之“活”,或许只是为了押韵。前面用了典雅且饱含深意的“微”,这里接续一个“通俗易懂”的“活”,倒也饶有趣味。
可是呢,总觉着不踏实。《北征》,是老杜融个人际遇与家国情怀之史诗,用情极深切,用辞也当极为慎重。起首即是“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格调多高啊,“苍茫”用得多好啊,怎么到了这里,就随意地“活”字了事?
而且,“国活”或“活国”这一意象,老杜用了不止一次。《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赠崔十三评事公辅》:“活国名公在,拜坛群寇疑。”可见老杜对于这个意象是很满意的。
这两处,仇兆鳌氏都是有注的。“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孙楚《与孙皓书》:“爱民活国,道家所尚。”“活国名公在,拜坛群寇疑”:《南史》:王广之子珍国,为南樵太守,高帝手敕云:“爱人活国,甚副吾意。”可再加详考,似乎仇氏所引有误。《文选》载孙楚《为石仲容与孙皓书》:“以为爱民治国,道家所尚。”李善注:《老子》曰:“爱人治国,能无知乎?”再查《老子》,见于“十章”:“爱民治国,能无知乎?”(王弼本如此。景龙、龙兴碑、王真、李荣“民”作“人”。)则“活”为“治”之讹写无疑!
我的臆测是,“国活”或“活国”,为老杜所创,并无先例。这个“活”,固然是“死活”的“活”,可是其语义,与现代汉语的“活”,有着看似微妙的差别。俗语云“好死不如赖活着”,葛优也曾出演过著名电影《活着》,此种“活法儿”,为老杜所不取。老杜之“活”,源自《诗经·周颂·载芟》之“播厥百谷,实函斯活”,盖取其生发之意。老杜的心意,在变乱前,是希望节用民力,使其能够维持再生产,变乱之后,是希望皇朝能够中兴,这就无怪乎其屡次用“活”了。生根发芽且欣欣向荣,斯是“实函斯活”也矣。
大哉我杜子,不在于“一饭不敢忘君”,而在于时刻惦记着“国活”。我太宗朝,有所谓“开放搞活”,虽不与杜意同,那方向,倒是一致的。于今虽有种种弊端,可家国民族,正在前进的路上,亦可称之为“国活”也欤?(本是“考据”文章,最后竟着落在“正能量”上,大约是受了老杜的影响。一笑。)
2017.6.10.
【1】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金圣叹曰:“中间直插苍茫二字,便将一时胸中为在为亡无数狐疑,一并写出。”
【2】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金圣叹曰:“正以参差不整为善用。”
【3】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周宣王、汉光武帝。
【4】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仗钺专征,言其合法性,时无君命,是北军之左袒也。
【5】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仇兆鳌曰:“微尔,即微管仲之意。”《论语·宪问》: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微”是假设否定,译作“假如(如果)没有”。“微尔”是“假如没有你(陈玄礼)”的意思,以陈将军比管仲,似是语典,实为事典。2017.6.11.
狄按:忽然想到李长吉的《秦宫诗》:“皇天厄运犹曾裂,秦宫一生花底活。”若是译作“秦宫在花下活了一辈子”就错了,应译作“秦宫在花下恣意快活了一辈子”。2017.6.10.
狄再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