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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易懂可以休矣
旧体歌诗,涵盖的范围是很广的。大致数起来,有诗经、楚辞、乐府、古体、近体、词、南北曲、传奇。贴近的还有韵文。就是现在尚存的戏曲、曲艺,估计也要算在内。这中间,自然有雅俗、有显隐、有难易。不同的类别,又有各自不同的倾向。大致可分为雅俗两类,也就是为文人所赏和为大众所赏的吧。
主张写诗要“通俗易懂”的观点,我是见得多了,但几乎都是“为民请命派”。哎呀呀,大家都看得懂,这才是好诗啊。近来新见的,竟有“解构历史派”。哎呀呀,旧体诗中的好诗,本就是通俗易懂的呀。这可真是令人骇异,原来在古代,文人士大夫与民众并无隔阂,早就大同了。
幸好旧的歌诗,还保留了不少,不但足以否定“为民请命派”,也足以否定“解构历史派”。
【1】雅歌诗的主流,从来就不是“通俗易懂”的。
文人士大夫写的诗,大多数,当时的民众都是看不懂的。这是因为文人士大夫是受过雅教育的,他们所掌握的知识,许多都是大众所不掌握的。当文人们写诗时,难免会引用这些个知识。大众看(多数时候只是“听”,因为大众多不识字)这些诗时,就会遇到障碍,就会糊里糊涂,就更谈不上欣赏并评价好坏了。
这中间,还有一个“俗”的“雅化”问题。如国风,西周、春秋时的民众,都是看(听)得懂的。其实国风的许多作品,就是大众口头创作,被文人抄了去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语言的变迁,后来的大众,就看(听)不懂了。历代的民歌,都存在这个情况。鸠占鹊巢,也是没有办法,谁让统治者有钱、有闲呢?
文人写的歌诗,也有“雅俗共赏”的,这并不奇怪。文人与大众,也有共同掌握的知识嘛。文人日常,也是说当时的白话,不总是“之乎者也”的。所以文人写的部分歌诗,大众也看(听)得懂。文人写此类歌诗,有时是不自觉的,有时是自觉的。自觉的情况,有的是为了扩大影响的、有的是为了“宣传教育”,但是,为了在自己的圈子里求认同的情况,并不是主要的自觉。这就决定了,此种歌诗,不能成为文人歌诗的主流,也不能归类为雅歌诗,就算半雅半俗吧。
为了给文人士大夫的后蒙,为了从大众中拔擢人物,为了影响民众的思想,文人们也编辑普及旧体歌诗的选本,如《唐诗三百首》、《千家诗》之类的。中间选的,思想性上,当然要符合“诗教”,艺术性上,多是这种半雅半俗的。夸赞其“脍炙人口”,是可以的,可是要说文人歌诗之菁华,多在《唐诗三百首》,那就是胡说八道了。
顺便说点儿题外话。在日本,最受崇拜的唐代诗人,不是李杜,而是白居易。爱屋及乌,杨贵妃过过手的茶碗(多半是伪的),也被奉为国宝。这说明什么?说明倭人的文化水平低呗。
【2】俗歌诗的主流,当然是“通俗”的,可是并不“易懂”。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为民请命”,可是民众并不是易于“被代表”的,说民众喜欢“通俗易懂”的歌诗,是个别人的想当然,甚至是造谣。
统治者、文人士大夫占据着雅文化。可是大众也有情感表达和文艺欣赏的需求啊。这两种需求,都是迫切且多元化的,并不会因为社会地位低,情感就不丰富、欣赏水准就低。于是乎,民众就另造了自己的大厦,是为俗文化。俗文化之丰富多彩,显隐深浅俱在,哪里就“易懂”了?
文人有经史子集,民众有民间传说、演义故事。艺人与部分文人,对此贡献最大,但也不惟这两类人,过去,哪个村儿里没有一两个会“讲古”的呢?你以为民众会对“朝辞白帝彩云间”和“大珠小珠落玉盘”感恩戴德?别自作多情了,大众有赵五娘王宝钏、有周瑜打黄盖、有目连救母宝莲灯,凡此种种,浩如烟海。
这些个俗文化,包括俗歌诗,当时的民众都“懂”,可是这个“懂”,并不“易”,非得经过俗教育不可。所以,没听过评书,几乎没办法去看戏,看了也看不懂。《红楼梦》中行酒令,黛玉说“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别人都不理会,只有宝钗拿眼睛看她。这是因为宝钗看过《会真记》,别人都没看过。焦大撒泼,说“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是因为他不求上进,要是上进,或许就会引用潘金莲勾引武松或张文远私通阎婆惜的“典故”来。阿Q就比他强,虽然求爱时只会说“我要和你困觉”,可他是知道“手持钢鞭将你打”和“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的。
【3】为什么会有主张“通俗易懂”的奇谈怪论。
持这种怪论,就是没文化。近代胡适诸人主张写白话诗,什么不用典什么的。其实这是徒劳的,原因是他们虽然深谙雅文化,对于俗文化却较少了解,这才开了无用的药方,搭建了空中楼阁,两面都不讨好。俗歌诗,多少叠章复唱、多少敷陈排比,俗典更是多得不得了。视而不见,眼睛有毛病。
如今持这种怪论的人,就更是没文化。要命的是雅文化、俗文化、雅歌诗、俗歌诗,都不懂。不懂也就罢了,还要以天下为己任,我疑心,是中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毒。无知者无畏,至理名言啊。
【4】现实与对策。
现实,今日之文化现实。对策,真正旧体歌诗爱好者之对策。
文化多样,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与成果。文化多样了,就会有许多圈子与亚文化。造诗的人,想要自己的作品“通俗易懂”就更难且更无必要了。除非你贫乏到只有基本的语言与知识,但凡你在某一领域知识较多,你写出的诗,就有可能让许多人看不懂。所以呀,我手写我心,不必考虑受众。要是考虑受众,不如去写流行歌曲的歌词、搞笑段子、穿越小说。
读懂的人少,也没什么,自己爽了就好。我觉着,喜欢写旧体歌诗,就是要把诗写得深一些复杂一些丰富一些专业一些。小者,记录自己的思想情感,不是思想深邃、情感丰富好么?大者,记录世界家国,是为诗史,皆是泛泛一说而无深入发掘探究剖析,即无价值。“通俗易懂”之论,是不肯学习辈的无聊说辞,藏拙吧,到处嚷嚷,可以休矣。
2017.6.11.
俗歌诗举例:俗歌诗较雅歌诗更难。除了要深谙俗典,辞彩意象更要超群。以“通俗易懂”作挡箭牌,是不中用的。美如西施,才可素颜,是俗文学之要义也。例子很多的,罗列起来费劲,偷懒说三个吧。
【A】《关大王独赴单刀会·第四折》: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狄按:俗典来了。“可怜黄盖转伤嗟”是怎么回事?《三国演义》翻遍,也搞不清楚。“三国”故事,有一个长的演进过程,在关汉卿的时代,黄盖是战死的。
【B】《琵琶记·第二十出》:
【孝顺歌】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悄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
【前腔】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么,米在他方没寻处。奴便是糠么,怎的把糠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给得公婆甘旨?
狄按:“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比得多精彩,“通俗易懂”到如此水准,可称凤毛麟角。
【C】《春哥上工调》:
十月里十月一,我给春哥儿做棉衣,问声春哥儿你冷不冷了嘛依依呦,春哥儿脸红把头低了嘛依依呦,把头低,把头低,手上抹下了金戒指,当了戒指去买布了嘛依依呦,冻坏了春哥儿了不滴了嘛依依呦,青蓝布,都买齐,我给春哥儿做棉衣,婶子大娘可都看透了嘛依依呦,来年小春儿可用不滴了嘛依依呦,依依呦,依呦依呦一个依呦。
狄按:“通俗”是“通俗”,可是内藏巧思,想看“懂”,脑子还得转个小弯儿。诸友谁看明白了?欢迎抢答。
2017.6.11.
补充1:苍虬兄说:“很难过哪哪都有雅俗之争,与曲协不同者,那里喊着得雅,这边哭着要俗。”是很具启发性的评论。在我看来,当俗处呼吁雅,当雅处主张俗,都是低能又不肯承认的表现。2017.6.11.
补充2:楚狂人兄说:“老祖宗的文化中雅俗是二种方式,一种是意境,不在本次的讨论范围。第二种是语言文字体系,太口语化就是俗,反之为雅。”先搞清楚范畴很重要。这里讨论的雅俗,是语言文字之雅俗,是技术,是工具,和思想性之雅俗没关系。
补充3:楚狂人兄说:“诗雅词俗是正品,不然没有玩的标准了。这里雅和俗要弄清,太白了就是俗,含蓄的表达就是雅。”这个我有不同意见。大众也需要含蓄啊。所以俗文学中,亦有许多含蓄,是为“见莲不分明”。
补充4:黑牛2兄说:“写不出‘雅’的气质,又写不出‘俗’的内涵,这种人适宜当诗词教育家。 ”兄的嘴比我损。
补充5:湖人兄说:“流行歌曲中也有精品,例如方文山填的歌词《东风破》: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我在门后/假装你人还没走/旧地如重游/月圆更寂寞/夜半清醒的烛火/不忍苛责我/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你走之后/酒暖回忆思念瘦/水向东流/时间怎么偷/花开就一次成熟/我却错过/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而如今琴声幽幽/我的等候你没听过/谁再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枫叶将故事染色/结局我看透/篱笆外的古道我牵著你走过/荒烟漫草的年头/就连分手都很沉默 。”我认为,俗歌诗为俗文化之一体,也是精彩纷呈的。对此重视不够,极为不够,也是今日弊端之一。那些嚷嚷着于旧体歌诗要“通俗易懂”的,恰恰是俗歌诗也不会写、写不好的,他们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现今俗文化之载体,绝不在旧体歌诗,而以流行歌曲为大宗。2017.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