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诗歌浅谈：从杜牧《李长吉歌诗叙》说开去。】讲义节录

首先，声明两点：第一，我只是古典诗歌的爱好者，学养不深，所谓浅谈，不是自谦，实情如此。第二，我又是李长吉的铁杆粉丝，所以我的认识，或许就不够公正客观，有所谓“脑残粉”，凡是粉丝，多少都会有些脑残。所以今天我讲的，仅供大家参考。

昌谷诗，现在留存的，有二百四十多首。历代的评论，也是很多的。从何讲起呢？还是从杜牧的《李长吉歌诗叙》讲起为好。因为这篇序言，是李贺诗歌评论的发端，有些重要观点，也是杜牧首先提出来，并为历代所讨论的。

【图片1】【太常寺奉礼郎李贺歌诗集序

杜牧

太和五年十月中，半夜时，舍外有疾呼传缄书者，牧曰：“必有异，亟取火来！”及发之，果集贤学士沈公子明书一通，曰：“吾亡友李贺，元和中，义爱甚厚，日夕相与起居饮食。贺且死，尝授我平生所著歌诗，离为四编，凡二百三十三首。数年来东西南北，良为已失去；今夕醉解，不复得寐，即阅理箧帙，忽得贺诗前所授我者。思理往事凡与贺话言嬉游一处所一物候一日一夕一觞一饭显显然无有忘弃者不觉出涕。贺复无家室子弟，得以给养恤问。尝恨想其人，咏味其言止矣！子厚于我，与我为贺集序，尽道其所来由，亦少解我意。”牧其夕不果以书道不可，明日就公谢，且曰：“世谓贺才绝出于前。”让居数日，牧深惟公曰：“公于诗为深妙奇博，且复尽知贺之得失短长。今实叙贺不让，必不能当公意，如何？”复就谢，极道所不敢叙贺。公曰：“子固若是，是当慢我。”牧因不敢复辞，勉为贺叙，终甚惭。

贺，唐皇诸孙，字长吉。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①，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②，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堕殿，梗莽丘垄③，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④，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得无有是？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庾肩吾宫体谣》。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贺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贺死后凡十有五年，京兆杜牧为其叙。

[注]①顺风之船，冲锋陷阵之马。②远古烧土为棺，是为瓦棺；铸篆文于古鼎，是为篆鼎。③荒废的国都，颓败的宫殿，杂乱的草木，清冷的坟墓。④呿：张口；掷：跳跃。】

这篇序言的题目，在清代王琦的《李长吉歌诗汇解》中，写作《李长吉歌诗叙》。据王琦说，李贺的诗集，唐宋两史的艺文志，都著录为《李贺集》，后人为了表示尊重，改称《昌谷集》。“歌诗”的提法，应当是始于杜牧。为什么是“歌诗”而不是“诗歌”呢？是因为古代很少用“诗歌”这个词，用，也是专指歌词，能演唱的诗。而“歌诗”，可解作“可歌之诗”，也可解作“歌和诗”。李贺的诗歌里面，乐府很多，也最重要，所以从“歌诗”一词中，也能看出杜牧的见识，是很精准的。

【图片2】【牧其夕不果以书道不可，明日就公谢，且曰：“世谓贺才绝出于前。”让居数日，牧深惟公曰：“公于诗为深妙奇博，且复尽知贺之得失短长。今实叙贺不让，必不能当公意，如何？”复就谢，极道所不敢叙贺。公曰：“子固若是，是当慢我。”牧因不敢复辞，勉为贺叙，终甚惭。】

沈子明说“且复尽知贺之得失短长”，可见两人以前交流过。关键是沈子明说“公于诗为深妙奇博”，就是说，杜牧不是诗歌评论家，他是成功的诗人，是内行，所以这篇序言，就写得很深入。（狄按：此处错误！各版本虽标点不同，然沈子明称杜牧之为“子”，杜牧之称沈子明为“公”甚明，所以“公于诗为深妙奇博，且复尽知贺之得失短长”是杜牧之称赞沈子明的话。2018.3.21.）

【第一小节】：是否“徒事排比”。

【图片3】【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堕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图片4】【钱钟书论李贺：牧之序昌谷诗，自“风樯阵马”以至“牛鬼蛇神”数语，模写长吉诗境，皆贴切无溢美之词。若上文云：“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则徒事排比，非复实录矣。长吉词诡调激，色浓藻密，岂“迢迢”、“盎盎”、“明洁”之比。且按之先后，殊多矛盾。“云烟绵联”，则非“明洁”也；“风樯阵马”、“鲸呿鳌掷”，更非“迢迢盎盎”也。】

钱钟书的意见有问题。“词诡调激，色浓藻密”，总结得很好，可是李贺的诗歌，也不是都如此。“且按之先后，殊多矛盾”，逻辑上不通。

【图片5】【绿章封事（为吴道士夜醮作）

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

石榴花发满溪津，溪女洗花染白云。

绿章封事谘元父，六街马蹄浩无主。 
虚空风气不清泠，短衣小冠作尘土。

金家香巷千轮鸣，扬雄秋室无俗声。

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

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

【第二小节】：“理”之所指。

【图片6】【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得无有是？】

刘辰翁把这个“理”，理解为常理，他说：“樊川反复称道形容，非不极至，独惜理不及骚，不知贺所长正在理外，如惠施坚白，特以不近人情而听者惑焉，是为辩。若眼前语众人意，则不待长吉能之，此长吉所以自成一家欤！”

刘辰翁说的不对。

杜牧说完“理虽不及，辞或过之”，接着就说“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得无有是？”，这个解释是清清楚楚的，杜牧所说的“理”，就是儒家的“政治正确”。

【第三小节】：关于“求取情状”。

【图片7】【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庾肩吾宫体谣》。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

欣赏诗歌，能读出李贺诗歌的出新出奇，就可以了。创作诗歌，就不够，还要分析出出新出奇是如何做到的，这样才能效法。杜牧说一般人“殊不能知”的，是李贺如何做到“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的，就是“求取情状”。这个非常重要，也只有像杜牧这样的行家，才能总结出来，可惜过去被严重忽视了，所以这次要特别讲这个“求取情状”。

情状有两义，一是情形、状况。二是情态，其情其态。李阳冰（李白族叔）《上李大夫论古篆书》：“备万物之情状。”这里应取第二义，所谓“情状”，就是其情其状，情，是要靠状（态）来表现的，而状（态），也是要含情的。而所谓“求取”，也不是耳闻目睹，而是要靠作者的想象、发挥。

【图片8】【金铜仙人辞汉歌

唐·李贺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辖）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致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辖）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整首诗都是求取情状。这首诗大家都很熟悉，就讲一句：“忆君清泪如铅水”。

【图片9】【还自会稽歌

唐·李贺

庾肩吾于梁时，尝作宫体谣引，以应和皇子。及国势沦败，肩吾先潜难会稽，后始还家。仆意其必有遗文，今无得焉，故作《还自会稽歌》以补其悲。

野粉椒壁黄，湿萤满梁殿。
台城应教人，秋衾梦铜辇。
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
脉脉辞金鱼，羁臣守迍贱。】

李贺编派这个故事，为的是什么？我想，也不像有人所说的那样，是写李贺自己，因为诗中的形象，和李贺的自身性格也是不相符的。李贺写这个诗，就是为了创作典型形象。这首诗的主题思想是思君爱君，写的是写宫体诗的文学侍臣的思君爱君。

至于创作手法，也是求取情状。重点说一下“脉脉辞金鱼”。

【图片10】【谢秀才有妾缟练，改从于人，秀才引留之不得，后生感忆。座人制诗嘲诮，贺复继四首。

唐·李贺

其一 
谁知泥忆云，望断梨花春。 
荷丝制机练，竹叶剪花裙。 
月明啼阿姊，灯暗会良人。 
也识君夫婿，金鱼挂在身。 
其二 
铜镜立青鸾，燕脂拂紫绵。 
腮花弄暗粉，眼尾泪侵寒。 
碧玉破不复，瑶琴重拔弦。 
今日非昔日，何人敢正看。
其三 
洞房思不禁，蜂子作花心。 
灰暖残香炷，发冷青虫簪。 
夜遥灯焰短，睡熟小屏深。 
好作鸳鸯梦，南城罢捣砧。 
其四 
寻常轻宋玉，今日稼文鸯。 
戟干横龙簴，刀环倚桂窗。 
邀人裁半袖，端坐据胡床。 
泪湿红轮重，栖乌上井梁。】

以女主人公为中心的种种描写，都是造出来的，再加以有机搭配。几首诗都写得很委婉动人。

【图片11】【公莫舞歌（并序）

唐·李贺

公莫舞歌者，咏项伯翼蔽刘沛公也。会中壮士，灼灼于人，故无复书。且南北乐府率有歌引，贺陋诸家，今重作公莫舞歌云。
方花古础排九楹，刺豹淋血盛银罂。
华筵鼓吹无桐竹，长刀直立割鸣筝。
横楣粗锦生红纬，日炙锦嫣王未醉。
腰下三看宝玦光，项庄掉鞘拦前起。
材官小臣公莫舞，座上真人赤龙子。
芒砀云瑞抱天回，咸阳王气清如水。
铁枢铁楗重束关，大旗五丈撞双环。
汉王今日须秦印，绝膑刳肠臣不论。

也是一首咏史诗，说的是鸿门宴。“会中壮士，灼灼于人”，指樊哙，“故无复书”，以前没人写过。杜牧说李贺“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这首也是这种情况。

这首咏史诗，不仅是“求取情状”的典范，也可以作为“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的范例。这种风格，用“勇”来概括，也不确切，我认为，应当称作“劲健”。李贺的诗，有些是十分劲健的，这也是经常被前人所忽视的。

【第四小节】：关于“鬼才”。

杜牧说“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宋祁就说了：“太白仙才，长吉鬼才。”

【图片12】【《李贺诗集·后记》是叶先生对于长吉诗的总论，虽然有时代烙印，虽然有未说尽处，然诸多高见，足以拭剑锋之尘，驱华林之鸮也矣。试举一例：“至于宋代的宋祁说：‘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一般随声附和的人更据为口实。其实这一评语非常抽象，非常含混，只是就《苏小小墓》、《湘妃》、《秋来》几篇说的。而那几篇实在都是妙得《楚辞》的神髓，正是杜牧所谓‘骚之苗裔’的杰作。我们拿《楚辞》里《九歌》的《湘夫人》、《山鬼》等篇和《九辩》、《招魂》等篇来参看，便可了然。如果凭这种意境、这种风调，便把他称作‘鬼才’，那么屈原、宋玉该称作什么才呢？”】

宋祁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和李贺境界不同，所以他的“鬼才”说，是“管窥蠡测”。我觉着叶先生的反驳，已经总够了。这次我是以此为由头，来谈谈李贺的神鬼作品。

【图片13】【《聊斋自志》节录：

蒲松龄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

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

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寄托孤愤”，蒲松龄如此，李贺何尝不是如此。除此之外，还有“寄托希望”。

客观上有没有神仙，李贺没有明说，但估计是认为没有。因为他对于帝王的求仙，是坚决否定的。

【图片14】【苦昼短

唐·李贺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既然“鬼才”之说不足据，这里就说一说李贺的“仙才”，分析一下李贺构建的神仙世界。

【图片15】【天上谣

唐·李贺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结合前面《绿章封事》中的“石榴花发满溪津，溪女洗花染白云”，就可以知道，李贺理想中的天上仙界，宫殿绝对是次要的，美丽的自然、美丽的人、和谐的关系才是主要的，这就是李贺的桃花源。

【跋尾】：总结及补充。

总结一下：李贺的诗歌，套用禅宗语，是“教外别传”。无论思想性、艺术性，都是如此。

李贺诗歌在艺术性上，是“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当然，除了求取情态，他还有其它手段。比如辞彩意象方面，杜牧说的的九个排比，李贺是如何做到的？比如用典方面，李贺的特点是什么？比如韵律节奏方面，李贺是如何处理的？比如布局谋篇方面，李贺的经验是什么？比如选题方面，李贺有什么偏好？把这些集合起来，所形成的风格、风貌，就是“李长吉体”。

【1】第一点补充：

求取情状，不是从李贺开始的，只不过李贺用的比较多，用的更自觉。这里说说别人，大致说说，很不完备的。

【2】第二点补充：

谈一谈我个人求取情状的实践、体会。

写诸葛武侯的诗，自老杜《蜀相》以下，佳作很多，再想出新就非常难。

【图片16】【1杜甫《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2李商隐《筹笔驿》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

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管乐有才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3温庭筠《过五丈原》

铁马云雕久绝尘，柳阴高压汉营春。
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
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得鹿不由人。
象床锦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4罗隐《筹笔驿》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馀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5薛逢《题筹笔驿》

天地三分魏蜀吴，武侯倔起赞訏谟。

身依豪杰倾心术，目对云山演阵图。

赤伏运衰功莫就，皇纲力振命先徂。（狄按：“伏”，应是“符”字。）

出师表上留遗恨，犹自千年激壮夫。

6吴漳《题武侯祠》

剑江春水绿沄沄，五丈原头日又曛。

旧业未能归后主，大星先已落前军。

南阳祠宇空秋草，西蜀关山隔暮云。

正统不惭传万古，莫将成败论三分。

这里面，我特别注意的，是温庭筠的“象床锦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图片17】【五丈原行

华夏戎狄

星朦胧，月朦胧，秋来刁斗冷铜声。

持戟老卒不敢咳，丞相稳眠只一更。

南阳花草来入梦，梁甫弦歌初吟成。

披衣危坐招信使，巾帼传与司马氏。】

写英雄人物，有不同的写法，写一个细节、一个场景，也是很好的角度。这里就要用到求取情状了。

2017.9.16.整理。

正误：写《李长吉小传》的，是李商隐，不是温庭筠。2017.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