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咏物诗词,根据所咏对象大致又可分为植物、动物、器物。今天我们先来聊聊植物,即咏写花草。
我们先来看几首前辈词家所写的佳作:
例1、陆游的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首词是陆游词的名作,脍炙人口、广为传诵。诗人在描摹梅花孤芳自赏的同时,也抒发了自己孤高雅洁的志趣,为历代咏梅词中精品。
我们来看看它的写法:
上片作者先为我们描绘了他所咏梅花的生长环境,地点是驿外桥边,时间是风雨黄昏,又特别点明了寂寞、孤独、愁苦的氛围。这个客观环境是不舒适、不友好的,可以说是很逆境的。
下片作者着重描写了梅花的精神层面,借以自喻。与世无争、清香恆远,在逆境中不屈不挠、不落俗流。正是这种逆境中的操守,最是可贵可敬。梅花如此、人亦同然。
全篇8句44字琅琅上口,抑扬顿挫、波澜起伏,紧扣梅花的生长特点,凸显诗人状物抒情的通感精神。手笔十分精彩。
例2、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毛主席这首卜算子《咏梅》写于1961年,自注说是“读陆游咏梅词反其义而用之”。这也是一首广为传诵的咏梅诗词精品,特别是结尾一句,很有影响力。
我们来看看它的写法:
上片作者也是先为我们刻画了梅花生长环境,冰崖绝顶、春寒料峭,同样是艰难困苦的环境。但他这里使用了一个“俏”字,使气氛顿时活跃、明快了起来。
下片作者承接过片,继续为我们展示了梅花的“俏”在哪里,描写了其精神:美而不争、谦逊友好,和陆游前词的孤芳自赏、孑然离群恰是相反情境。
到这里我们小结一句:创作咏物诗词,第一关键的是什么?——不是这个物它怎么样,而是你要抒发什么样的思想感情。
同样是梅花,生理特点、自然属性完全一样。你看就是孤芳自赏、我看就是群芳先导,你感到的是愁苦、我感到的是俏丽。同样的对象,在不同诗人以不同心境写来,情趣大异、如同霄壤,这就是咏物诗的魅力所在。
我们结合本次诗群擂台赛的题目,再来看看前人写的桂花词:
例3、李清照的鹧鸪天《桂花》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该词写作特点是上片抓住桂花生理特点,围绕“色”与“香”展开形象化的议论,生动地表现了作者的审美情趣。对于“花”这个具体的审美对象来说,“色”属于外在美的范畴,“味”属于内在美的范畴,作者以为色淡味香的桂花“自是花中第一流”,足见作者对于内在美是很推崇的。下片紧承上片,运用对比手法,进一步突出对桂花美好的看重与推崇。作者这里直抒胸臆为桂花鸣不平,实则是托花自喻,为自己傲视尘俗,挺拔于乱世的品格正名。
例4、李清照的摊破浣溪沙《桂花》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大鲜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该词写作特点是上片侧重正面描写桂花质地之美,从形到神、由表及里,表现出贵而不俗、月朗风清的神韵,重在精神气质;下片则运用对比手法,通过同梅花、丁香花的对比进一步衬托桂花的高雅,结尾句又奇峰陡转,突出浓郁的主观感受。上下合璧,借花抒情,便成一篇回味无穷的小词。
例5、辛弃疾的西江月《木犀》
金粟如来出世,蕊宫仙子乘风。清香一袖意无穷。洗尽尘缘千种。
长为西风作主,更居明月光中。十分秋意与玲珑。拚却今宵无梦。
辛词的写作特点是上片紧扣桂花(木犀是桂花的别名)的生理“金色”“细小”“芳香”的特点,并结合传说发挥想象,将其写作出尘的仙子、如来。下片承接上片,强调桂花的吟风弄月、秋意玲珑的情致,表达自己对其的喜爱心情。
从以上三例可以看出,创作咏物诗词,另一个关节处:就是紧扣所咏对象的自然生理特点,细致观察、深入发掘。
我们写桂花,要能让读者感受到它的确是桂花,不是梅花、桃花、或其它任何花,这就需要紧抓桂花的特点。——桂花有什么可与其它花相区别的特点?前人的诗词中已经为我们描述了许多、提供了参考,我们也可以再自去仔细观察、琢磨体会。
同时我们还要注意:正由于前人咏花草的诗词已经写过很多,不乏佳作名篇。所以你要再咏同一对象时,就必须写出新意、讲出不同,否则就是简单重复烫剩饭,读来味同嚼蜡了。这就是写咏物诗的困难之处。如何解决?无非求新、生变。
来看个具体例子:
例6、辛弃疾的声声慢《赋红木犀》
开元盛日,天上栽花,月殿桂影重重。
十里芬芳,一枝金粟玲珑。
管弦凝碧池上,记当时、风月愁侬。
翠华远,但江南草木,烟锁深宫。
只为天姿冷淡,被西风酝酿,彻骨香浓。
枉学丹蕉,叶展偷染妖红。
道人取次装束,是自家、香底家风。
又怕是,为凄凉、长在醉中。
前面我们看过辛弃疾咏木犀的《西江月》,那写的是常见的金桂。这首词他咏的是红木犀,也就是丹桂。哪里不同?花的颜色啊,一金、一红。于是稼轩就抓住这一点区别,作了一篇大文章。
它上片起句开始直到下片换头,基本还是在描写一般桂花的特点,用的都是“月殿”、“金粟”、“翠华”、“十里芬芳”等熟词。如果一直这样写,那就落了俗套,没啥亮点了。可这辛老大岂是甘作俗人的?你看他突然用“枉学丹蕉”“偷染妖红”一笔,便横生波澜。歇拍煞尾处,又作惊人语“又怕是,为凄凉、长在醉中。”把个丹桂之所以作红色的原因,用拟人语揣测说来,自然动人情绪。于是便标了新、立了异,扣了题、出了彩。
最后,我们再来看看对词牌格式的运用,这是填词的特殊技巧。
作词与作诗有一个不同之处在于词牌的运用。作近体诗,五绝、七绝,五律、七律,在文体格式上都是相同的。而作词则要依据各个词牌子,不同的平仄格式一一去填写,故而又叫填词。众多的词牌子放在那里,用哪个不用哪个,有时确实不好选择。
前面我们举例说及,毛主席之所以有卜算子《咏梅》,是因为读了陆游的前作,想要反其义咏之。这样的情况,类似于作诗唱和,自然是要用原来的词牌。同样还有苏东坡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不仅用原词牌、还要用原韵。这种情况下,读者自然会将先后唱和的作品放在一起来品读、比较。如果对自己的才力和作品有信心,这样做也不失为一种获得读者关注的好方法。但如果早有名家巨擘珠玉在前,自忖难以超越,换个其它词牌藏拙避锋头也是明智之举。
同时由于词牌众多,每个词牌能让大家熟读传唱的,也无非个中一二精品。比如人们提起【水调歌头】,首先想到的就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秋》;【念奴娇】就是《赤壁怀古》,【满江红】就是岳飞的“怒发冲冠、凭阑处”,【雨霖铃】就是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望海潮】就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这些词牌的格式曲调,由于前代名家的妙手佳作,已经深入人心。我们再用同一个词牌,写不同的内容,如果能写好,也更便于读者诵读、欣赏。
用或不用某个大众熟习的词牌,无法一概论之,正要因地制宜才好。
具体到用【望海潮】词牌咏桂花,我个人体会的优缺点如下:
先说优点。【望海潮】是大家比较熟悉的词牌,有柳郎中的名作在先,读者情绪容易产生共鸣。同时柳永原作是描写钱塘杭州西湖的,不是吟咏花草的,先后作品没有直接可比性,所以也不会被读者拿来直接对比品评,没有太大障碍。
再说缺点。【望海潮】是长调,上下两片共押11平韵、107字。它这个篇幅挺大的,拿来吟咏花草,就要写很多内容意象,否则不容易撑起来。
最后给大家分享一首名家咏花草的【望海潮】,北宋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咏扬州芍药花的词,我们来参考学习一下,他是如何布局谋篇、开题立意的。
人间花老,天涯春去,扬州别是风光。
红药万株,佳名千种,天然浩态狂香。
尊贵御衣黄。未便教西洛,独占花王。
困倚东风,汉宫谁敢斗新妆。
年年高会维阳。看家夸绝艳,人诧奇芳。
结蕊当屏,联葩就幄,红遮绿绕华堂。
花面映交相。更秉菅观洧,幽意难忘。
罢酒风亭,梦魂惊恐在仙乡。
(注:秉菅观洧,语出《诗经-郑风-溱洧》。原文是“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通“菅”)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