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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文居士 男  4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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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晦窗詩話(熊盛元/当代)

常文居士 发布于2017-11-26 10:35   点击:1759   评论:1  

(一) 己巳春節,風雨彌天。余作七絶一首云:“爆竹聲中笑語嘩,連天風雨任交加。長街十里飄花傘,信是芳春第一葩。”王季思先生以為頗有情趣,惟覺“葩”字生澀,建議後兩句改為“長街十里飄綢傘,信是芳春第一花”。雖僅易二字,而全詩頓為生色。老輩手眼之高,於焉可見。

(二) 庚午春日,余塡《鷓鴣天》詞,其下片云:“衾漸冷,夢難温。蔆花空照二毛身。從今收拾名山業,不拜英雄拜美人。”自以為造語甚工,師友亦多稱賞。唯施蟄存先生頗為不滿,批曰:“二毛身是中年以後的人,還要拜美人,豈非老而好色?”蓋譏我年甫四十便嘆老嗟卑也。

(三) 余《雪夜憶友》詩云:“硯墨凝寒滯筆尖,詩中險韻苦難拈。相思欲共梅花發,一夜吹香透酒帘。”孔凡章先生評曰:“前三句一氣呵成,而第四句為韻所限,最後透酒帘三字似弱,結尾如用陰平字,則全首皆活矣。”余頗以為然,思欲改定;然躊躇經年,猶未覓得妥貼之字,可知改詩亦殊非易事也。

(四) 我於清代詩人,最愛仲則、定庵及散原,嘗具簡請教繆鉞先生。繆先生復函云:“來函談及清代詩人。龔定庵以天馬不羈之才,所作殊有靈光奇氣,惟有時失於恢詭。黃仲則才華發越,惜未臻沈厚蒼堅。晚近江西詩人,自當以散原老人為巨擘,而我尤喜誦寅恪先生之詩。寅恪先生以學者而兼詩人,識解深邃,其詩能采義山之深美情韻而運以宋人疏宕之筆致,尤耐循誦。”余因取《寅恪先生詩存》反復尋繹,幷手錄一過,果然大有收益。乃悟繆先生函中云云,實勸我勿沉溺於仲則等人詩中,而宜別拓詩境,以求自立。老輩之化人,誠如春霖之潤物,令人渾然不覺也。

(五) 吾友王君蟄堪,詞名籍甚。其詩亦騷雅深秀,在晚唐與北宋之間。嘗步少陵之韻作《秋興八首》,功力深厚,佳句疊見,如“客臨蕭圃驚栖鳥,煙幕寒波漾釣槎”,“從知靑鬢逐年改,遙念故人經歲違”,“萬感風騷凌替日,百年蘭蕙式微時”,“昏窗不解詩魂瘦,醉眼還嗔燭影紅”......均鬱怒清深,搖曳多姿。蟄堪不惟精於詩詞,且於繪事亦頗擅長。嘗貽我“蘭石圖”一幀,筆酣墨暢,深得板橋之神。上題絶句一首云:“凝露含煙不自持,叢香幽谷倩誰知?從今莫更嗟無地,石上移根賴畫師。”末二句想落天外,殆長吉所謂“筆補造化天無功”乎?

(六) 錢鍾書先生之詩,遇三仄連用處,每盡量注意聲調之變化,如“參差顧影曲屛旁”、“金烏下啄有潛虬”、“居然樂府唱刀環”等句,均以上去入三聲錯雜其間,誦之鏗然,別饒頓挫抑揚之美。此外,錢先生律詩中,於出句不押韻處,亦多以上去入三聲交互搭配,如《返牛津舊賃寓》云:“緇衣抖擻兩京埃,又著庵鍾挽夢回。聊以為家歸亦寄,仍容作態客重來。當門夏木陰陰合,繞屋秋花緩緩開。借取小園宜小隱,蘭成詞賦謝無才。”其中“寄”為去聲,“合”為入聲,“隱”為上聲。又如《燕謀以余久不作詩,寄詩督誘,奉報》詩云:“才退心粗我自知,煙消漚滅不成詩。分明眼底難尋處,渺莽江頭欲拾時。枉與焚灰吞杜甫,苦將殘錦乞丘遲。欣然擱筆無言説,稽首維摩是本師。”其中“處”為去聲,“甫”為上聲,“説”為入聲。反觀今人之詩,能注意此細微之處者,實所寥寥。恐若干年後,此調將成廣陵散矣。

(七) 詩有似未用韻而實暗用韻者,如易哭庵《天童山中月夜獨坐》詩云:“此時聞松聲,此時聞鍾聲;此時聞澗聲,此時聞蟲聲。”初一吟誦,以為全詩均以“聲”字為韻,然仔細尋繹,方知此詩之韻腳實暗藏於“聲”字之前,即“松”、“鍾”、“蟲”三字是也。此種押韻法,濫觴於《詩經》,唯後人罕用耳。新詩之中,以此法押韻者,亦時有所見,如徐玉諾《小詩》云:“喜悅他們所見到的;希望找著他們所要的。”其中“到”與“要”字是韻。又如卞之琳《慰勞信集》第六首:“你們不是的,是你們的孫子;我也不是我現在的身子。”其中韻腳,分別是“孫”與“身”字。今代詩人,多有倡言詩韻改革者,似尙未注意及此,有興者盍一試諸?

(八) 幼時讀卞之琳先生《長途》詩,極愛其中四句:“幾縷持續的蟬聲,牽住西去的太陽。曬得垂頭的楊柳,嘔也嘔不出哀傷。”以為唐人高處,亦未必能過此。近讀海上詩家富壽蓀先生《襄陽公園抒懷》詩:“梧葉飄殘昨夜霜,小園風物乍蒼凉。一坪飢雀喧衰草,幾个游人倚曲廊。能寫蕭寥惟老柳,略分惆悵與斜陽。低徊意緒憑誰説,卻對寒雲憶渺茫。”其中“能寫蕭寥惟老柳,略分惆悵與斜陽”兩句,境界與卞之琳先生之詩極為相似,鑄詞煉句,亦難分高下。由此可知,詩之優劣,在神而不在貌,在實質而不在載體。時下新舊詩人,壁壘森嚴,或以新詩為主流,或謂舊詩乃正統,蠻觸相爭,紛紛擾擾,殊可笑也。

(九) 唐人杜牧詠白髪詩云:“公道世間唯白髪,貴人頭上不曾饒。”宋人反其意曰:“白髪何曾解公道,逡巡也避貴人頭。”清人翁志琦《白髪》詩云:“朝來攬明鏡,白髮感蹉跎。畢竟無公道,愁人鬢畔多。”亦是反用牧之詩意。近讀海上女詩人張珍懷先生《讀某君詩偶成》詩:“側帽翩翩倚馬才,鬢華其奈歲華催。英豪萬事能嬴得,惟有靑春去不回。”其立意雖亦從小杜詩中來,然造語似更精警,感慨亦更深沉。余每誦一過,皆為之擊節。

(十) 辛未重陽後一日,余訪周公退密於海上,幷賦絶句一首以呈,詩云:“盤中苜蓿枕邊書,心遠何妨鬧市居。一縷吟魂疑化蝶,茶煙輕颺夢蘧蘧。”退翁讀畢,頷首稱善,謂“盤中”云云,頗切其日常起居,幷云,近日次和友人一絶,亦以“盤中”開頭。言訖,為余書一斗方,上錄其詩云:“盤中芋栗是家風,蕉葉三杯酒不空。和罷新詩人未老,黃花爛漫夕陽紅。”退翁恬淡安貧,高風令人景仰。然以一名教授,乃清寒如許,憶“詩能窮人”之語,不禁憮然。
(原載1992年第1期《江西詩詞》p.121―124)

(十一) 修人先生之詩格調高古,迥不猶人。余嘗馳書請教為詩之道,先 生復函云:“僕於詩所涉甚淺,至於精微宎奧槪乎其未睹,無以塞足下之望。顧厚誼不可虛辱,聊陳其所嘗致力者,旨在質正,非敢謂可供參考也。僕好讀杜韓蘇黃四家詩,嘗選錄己意以為最精者各二三百篇不等,口誦其辭,心惟其義,設身處地,如自己出。其作詩也,先古體,後近體,古體工矣,近體庶不致失之纖弱。於古人,先求與之合,後求與之離,合必歸於離,離必出於合。然僕但知勉之,愧未能至之也。”余之為詩,多為近體,於古體頗少問津,無怪乎時傷纖弱。讀修人先生此函,為之憬然。

(十二) 吉安劉世南先生,詩學簡齋,典雅工穩,且具當代意識。其論詩持義甚高,嘗云:“今日而為舊詩,宜唐肌宋骨,淡而不枯,華而不縟,曲而不晦,暢而不率,且必吸收西方之新學識以充實之,旁擷新體詩(包括中西古今)之意境以為我用"(《與盛元論詩函》)。茲錄其二十一歲時所作絶句二首:“文字從來少鑄新,古詩亦只善言情。西方自愛裴倫作,忍淚一歌去國行。”“珂勒惠支畫色新,汝奴之奴若為情。草原故事飢民橡,都向蛾眉索解人。”格調純乎宋人,而又蘊含微情深理。三復其詩,可窺其平生志趣之所在焉。

(十三) 杭州王斯琴先生擅長七絶,有玉谿風味,如《答客問二首》云:“人靜晝閑懶不支,窺窗花影日遲遲。一春久斷西陵夢,訴與東皇或未知。”“渺渺孤鴻夕照微,湘江水碧憶靈妃。經年已是風霜慣,只傍寒雲獨自飛。”其論詩主情而不廢學,嘗貽我一函云:“詩語即情語,無眞情即無好詩。詩理往往亦即至理,故無眞學問亦決無好詩也。余以造次顛沛,學殖荒落,幾三十年不作詩。七九(指1979)年後,以受師友鼓舞,始重新執筆,然偶有所作,亦無非志一時悲喜,且在押韻方面,力主從新,不求泥古;立意方面,更傾向於含蓄與寬厚,以符詩教温柔敦厚之旨。”觀其論詩之旨,實融合袁子才“性靈”、翁覃溪“肌理”與沈歸愚“格調”之説而成。夫袁、翁、沈三家之説,本如水火,而斯琴先生乃合而一之,且自成系統,斯亦奇矣。

(十四) 吾友劉君夢芙之詩,境界高遠,聲調瀏亮,頗有唐人韻致。其《梅花》八首興象綿邈,尤耐循誦。茲摘錄其中二首云:“高標端合隱仙村,庭畔徘徊醉一樽。滿苑清芬薰紙帳,半籬疏影護柴門。瑤琴三弄傳心曲,玉笛頻吹漬淚痕。人杳孤山少知己,冰霜千載尙懷恩。”“騎驢載酒覓芳蹤,踏遍蒼山幾百重。神女恍從天外降,美人疑是夢中逢。清癯自合偕寒鶴,秀色端宜伴勁松。乍沐馨香心已醉,詩情眞比露華濃。”此等詩純以氣象勝,若論煉字之工,造境之曲,則猶有未逮。繆彥威先生云:“據此詩格,如能多讀元遺山詩,可更增沈厚悲凉之致;若從另一方面看,若能多讀宋人詩,當更增添深婉、勁折、幽淡之美。"(《與夢芙論詩函》),可謂箴言。

(十五) 蘇東坡《雪後書北臺壁二首》詩云:“黃昏猶作雨纖纖,夜靜無風勢轉嚴。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五更曉色來書幌,半夜寒聲落畫檐。試掃北臺看馬耳,未隨埋沒有雙尖。”“城頭初日始翻鴉,陌上晴泥已沒車。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遺蝗入地應千尺,宿麥連雲有幾家。老病自嗟詩力退,空吟冰柱憶劉叉。”詩中用“尖”、“叉”險韻,號為“禁體”,歷代和者,不計其數,多偪仄局促。近讀永嘉張文伯(之綱)《池上樓詩稿》,有《和貞晦尖叉韻》二首云:“急烽夜燭月痕纖,楚尾吳頭未解嚴。軍備休夸江上柿,詩禪且證水中鹽。歸遼誰識膝穿榻,居潁眞成頭打檐。薪貴地爐安辦炭,綢繆須避朔風尖。”“夕陽牛背數歸鴉,吾土庸須下澤車。萬頃湖田新刈稻,千山霜葉遠疑花。偶談沙蒜嫮鄉味,猶憶冬烏集酒家。客裏年年壓鼙鼓,銷愁與子付詩叉。”此二詩通體流暢,略無牽強拼凑之病,且寄慨遙深,允稱合作。文伯前輩乃海上女詞家張珍懷先生之尊人,精文字金石之學,以餘力為詩,而精妙如此,令人歆慕。

(十六) 人多謂古詩不能譯成白話,更不能譯成外語,其實未必盡然。試以唐人張泌《寄人》一詩為例:“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詩中時空錯雜,情景交融,以當日之歡愉與此夜之悵惘對照,襯出詩人對情侶之深摯懷念。黃潤蘇先生譯之以新詩云:盼啊,從秋到夏;尋啊,地角天涯。如今,我披起夢的輕紗......這庭院如前,曲欄依舊,分明又到伊家。但為何,我把回廊穿繞,欄干撫遍,卻不見她?......晚風吹,人無蹤,籬柵影兒斜。娟娟月,憐我如故,把清輝灑向片片落花。字數雖數倍於原詩,不及原詩精煉含蘊,然低徊之情,惝恍之境,悉為保畱,別具復沓搖曳之美,就此點而言,似為原詩所不及。再看濟勒斯(GILES之英譯詩:After parting, dreams possesse dmeand I wandered you know where. And we sat in the verandah and you sang the sweat old air. Then I woke, with no one near me save the moon still shining on. And lighting up dead petals which like you have passed and gone. 譯筆甚為空靈,尤覺絶妙者,改原詩之第三人稱為第二人稱,讀來倍感親切。雖不如原詩之蘊藉,亦不如黃譯之搖曳,而明白曉暢,似又過之。要之,上引譯詩二首,均能曲曲傳出原詩韻味,可見詩幷非不能譯,唯不能"死譯","硬譯"耳。

(十七) 當代靑年詩人中,余最賞福州盧君為峰與陝西魏君新河。為峰君乃陳兼與詩翁之及門弟子,其詩清淡自然,時窺王孟之室,錄其《村晴》五律一首,可見其宗風所在:"凉風吹雨過,禾稻晚來晴。雲散山難隱,水流溪更明。牛歸猶背濕,燕舞漸翎輕。遠望斜暉在,依依似有情。"新河君乃天津王蟄堪之得意門生,擅塡曲子詞,風格近乎姜張。其詩則剛遒雄健,豪氣逼人,如《初過宜賓》云:"雲橫八極氣空蒙,眼下長江遠入空。腹稿成來眞漫與,耳邊獵獵響天風。"二君俱富於春秋,雖風格尙未定型,而前程皆不可限量也。
(原載《江西詩詞》1992年第2期p.31--34)

(十八) 劉弘度(永濟)先生為況蕙風弟子,執教於武漢大學,“文革” 中遭迫害死。其《誦帚庵詞》“諧婉似清眞,明快似東坡,冷峭似白石,洗凈鉛華,深秀在骨,是猶永嘉之未聞正始之音也”(朱光潛語)。聞其尙有《雲巢詩存》手定稿一卷,藏其女公子茂舒先生處,惜未之見。近從修人(胡守仁)師處獲讀弘度先生遺詩二首,格高神遠,駸駸乎直摩二陳之壘,亟錄之如次:“老去空驚世變新,眼中紅紫不成春。酒觴自覆非關病,客座長虛始覺貧。九奏何心娛醉帝,百靈低首拜錢神。昏檠兀對茫如夢,又聽西風起白苹”(《老去》)。“年華似水去無聲,憂患如山未可平。豈有異才醫國活,祗憐癡計畏天傾。沈沈北斗橫空轉,草草東風取次生。尙與鳥烏同覓食,鋤耰幸莫負催耕” (《甲申立春》)。

(十九)余嘗作《相思》二絶云:“相思欲訴語難通,一角屛山隔斷鴻。只有春風來復去,如何人不似春風?”“高樓咫尺望中收,銀漢迢迢隔女牛。聞道槎通銀漢水,始知最遠是高樓。”自以為構思新穎,未經人道。近承友人告知,此種寫法,前人詩中屢見,且有措語與此極相似者,如袁子才《寄漁門》:“江南江北路迢遙,同是門前水一條。一日兩家流得到,如何人不似春潮?”又如易順鼎《十一日夜坐》:“人間不過隔關山,天上樓臺遠莫攀。今夜舉頭唯見月,纔知最遠是人間。”乃深悔平日讀書之少,致貽通人之譏也。

(二十) 沅江熊鑑先生自號楚狂,壯年時罹“右”難,一家六口,五處流離,曾有詩贈其女公子云:“羊城有信到家鄉,為問家鄉在那方?萬苦千辛兒忍受,怕聞鄰女喚爺娘。”哀感低徊,讀之催人淚下。晚年執編廣東《當代詩詞》,編輯之餘,猶筆耕不輟,詩作逾千首,結集為《路邊吟草》。近以支氣管炎發作,咯血不止,作絶句二首云:“熱血源來大丈夫,平生一滴不輕沽。誰知到老終無用,未薦軒轅入唾壺。”“嘔乾肺腑漫吁嗟,究為身家抑國家?錯認眼前紅片片,春寒二月落桃花。”末二句暗用龔定庵“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之意,衰颯之中,隱含無限生機。窗下三復,為之潸然、奮然。

(二一) 奉新鄧志瑗先生精文字、訓詁之學,詩詞乃其餘事,而每臻高格。嘗作《詠馬》一律云:“譜系猶聞衍渥洼,天山絶域舊為家。策勛早著周王傳,延譽曾來漢使槎。豈有黃金求骨首,更無錦障護泥沙。幾人獨具驪黃識,終古同聲哭棧車。”此詩運典貼切,寄慨遙深,海內屬而和者凡百餘家,亦吟壇之佳話也。

(二二) 古人詠秦始皇之詩,多作翻案文字,如“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章碣《焚書坑》),“枉把六經灰火底,橋邊猶有未燒書” (袁中郎《經下邳》),“尙有陸生坑不盡,畱他馬上説詩書”(陸次雲 《詠史》),“如何十二金人外,猶有人間鐵未銷”(陳孚《博浪沙》)......近讀豐城傅仰齋先生《驪山秦始皇墓》詩:“大道輼車帝業空,只餘孤冢尙葱蘢。軍容自恃威天下,篝火誰知起澤中。入地阿房窀穸麗,出泥翁仲甲兵雄。長城萬里終何用,身後蕭墻一炬紅。”末二句寄慨無端,發人深思。陸平原所謂“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殆此之謂乎?

(二三) 津沽寇夢碧先生有《六合小溷雜詩》,冷艷幽怪,風格酷似昌谷,如“日月如何閉雙眼,夢中夢外路全遮。拚教心火同身燼,散作人間智慧花”(《夢心》),“作態煙雲欺病眼,媚人花鳥逆詩情。鬼才小占靑林月,聽水來尋夜壑聲”(《題鬼趣圖》),“西園芳事久凋零,怊悵尋春夢未醒。欲弔桃花向何處,不知魂在女靑亭”(《西沽看桃花》),“百怪騰拏生肺腑,萬靈喑啞失宮商。爨灰無計畱焦尾,起看天琴夜吐芒” (《雙梧館選韻圖》)……夢碧先生於我多所賜教,今已矣,曷勝山陽 聞笛之悲!(二四) 新淦鄧鍾伯先生命途多舛,有《醜枝詩稿》,蓋取梅宛陵“老樹著 花無醜枝”之意。其詩簡淡高遠,得巢經巢之神。余最愛其《詠桃花》一律,錄之於次:“五株桃伴對樓居,一樹花魁艷有餘。繡幕苦遭連日雨,芳蹊猶惹四方車。夫人邢氏身非眾,西子蘿溪態自殊。墻角楝枯梟嘯夜,可憐生意不關渠。”

(二五) 晚清有“詩界革命”與“同光派”之爭,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丘滄海雖與黃公度為莫逆之交,然其論詩卻能持平:“元音從古本天生,何事時流務競爭?詩世界中幾雄國,惜無人起與連衡。”“邇來詩界唱革命,誰果獨尊吾未逢。流盡元黃筆頭血,茫茫詞海戰群龍。”倉海君所以能獨樹一幟於兩派之間者,正坐其識見高人一籌耳。

(二六) 馮至先生以新詩著名,其《昨日之歌》《北游及其它》曾一度風靡海內,魯迅先生譽之為“中國最傑出的抒情詩人”(《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説二集導言》)。近年來,馮先生借鑑古代絶句之形式,新創一種詩體,名曰“新絶句”。茲錄其《宮製糕點》一首如下:有一種咬不動的糕點,為傾銷貼上“宮製”的標籤;難道封建還有那麽大的魔力,把石頭也變成海綿?全詩四句,婉而多諷,頗具古代絶句之韻味,而語言則純乎白話,突破五言與七言之限制。此種體式,鎔古今於一爐,稱之為“新體格律詩”,不亦宜乎?

(二七) 南昌宗遠崖先生,客居九江。平生心不旁鶩,惟專注精力作詩,可謂“盡拋心力作詩人”者矣。其《羽喦詩存手稿》二卷,錄詩凡四百餘首,各體兼備,韻味醰醰。余最愛其《讀列子》一律:“尋常丘壑尙難窮,莫望蓬瀛九軌通。地有波瀾疑變海,天無唇舌漫生風。亡羊徒恨多歧路,爭鹿都緣託夢中。聞説人心藏巨險,移山誰肯學愚公?”末二句奇思妙想,讀之令人想起蘇叔陽之小詩《橋》:通向陌生的路最近,通向心靈的路最遠。世界上該有一座橋梁,架在人們胸膛之間。雖取譬不同,而其旨則一也。

(二八) 余曾作《彩虹》一絶云:“靑藍黃綠紫橙紅,七彩繽紛轉眼空。堪笑世人癡欲絶,卻將理想寄長虹。”小薇師見之,以為殊乏情韻。乃改為新詩曰:你牽綰著我多少憧憬和多少無望的愛情以你絢爛朦朧的色相和倏然飄逝的身影――你這美麗而薄幸的婦人呀師見之,頷而不語。以此觀之,舊詩之長在精煉,若論表達深層次之情感,或未及新詩之便捷也。
(原載《江西詩詞》1992年第3期p.23--27)

(二九)浦東沈老軼劉,詩宗舒鐵雲,自號小甁水齋。其《讀甁水齋詩》云:“湖波湔夢月森森,目極千秋後視今。銅柱春雷迷越使,金臺夕照慟南琴。論文白首誰畱客,草檄蠻花欲上簪。一寸簫心萬里路,候蟲飛鳥短長吟。”晚年結集為《繁霜榭詩詞集》,雲間施蟄存先生為之序曰:“昔韓退之言:物不得其平則鳴。東野窮愁,乃以詩鳴。窮愁者,東野詩之所假也。詩未可無所為而作,必有所假。......余讀先生詩,忽悟得此假字。詩言志,固也,若無可假,詩亦未可言也。有可假而鳴者,各言其志,盛代之詩也。無可假而鳴者,緣情體物,不見其志,平世之詩也。有可假而不可鳴者,言違其志,末世之詩也。先生雄於詩,進於道,可鳴則鳴,不可鳴則默耳。”細味沈老集中詩,以南平之作最富,是所謂“有可假而鳴者”;及至“名挂黨籍,詩入烏臺”(施蟄存先生序中語),則幾不為詩,蓋不欲作“言違其志”之鳴也。近年以來,沈老復耽吟詠,唯年事已高,足不出戶,詩無可假,故多“緣情體物”之作。壬申首夏,余謁沈老於浦東高橋,其年雖已九十有五,思力猶健,為我誦甁水齋詩,聲可震瓦,不禁彌增山仰。

(三十) 沈軼老極愛蒹於閣詞,以為鹿潭而後,一人而已。然對蒹老之詩稍有不滿,以為取徑山谷,過於拗折,似不及義烏陳九思丈之近乎唐音。又謂陳九老律詩,起句與中二聯均佳,唯結句稍弱耳。因援王鵬運號半塘之例,稱陳九老曰“半唐”(意為半是唐音),幷戲謂予曰:“這半唐不是那半塘。”其風趣如此。壬申夏,余以石窗丈之介,謁陳九老於海上。陳老時年九十有二,精神矍鑠,聲若洪鐘,於我多所期勉,幷以近著《轉丸三續》見貺。退而讀之,如飲清醇,心神俱爽,因作七絶一首以寄,詩云:“靈均辭賦少陵詩,坐我三薰三沐之(借用定庵句)。一集轉丸銷夜永,小窗不覺日遲遲。”

(三一) 武進程君甫,自號鐵如意生,乃史學家呂誠之先生之舅父,詩詞兼工,有《餘墨姑存》一卷。近承海上李永沂先生見贈一册,讀罷不勝歆慕,尤愛其七律與五古,各錄一首於次:“寂寞煙痕寶鼎遲,輕風吹雨漸成絲。新妝苦恨胭脂薄,舊夢無蹤翡翠欹。入戶不容春掩映,窺簾卻有月猜疑。杜鵑啼破愁千縷,隔院花深杳未知”(《寂寞》)。“入戶”“窺簾”一聯,筆觸細膩,大似玉谿風格,誠妙句也。“揮手一為別,千里長契闊。見月各相思,立盡圓與缺。月缺不如人,人圓不如月。音容渺天涯,唯意心不遐。三歲絶問訊,遠望長咨嗟”(《月夜懷友》)。“月缺”二句,奇情妙想,匪夷所思。全詩一氣流轉,淺貌深衷,眞得《古詩十九首》之神。

(三二) 北京陳嘯原先生,雅擅昆曲,其詩亦極富情韻,錄其五律一首:“蟋蟀鳴荒街,長天一字排。託言歸去雁,傾訴老來懷。少負元龍氣,暮傷連理槐。悲風動墓木,淚雨灑空階”(《秋夜夢亡妻,拂曉聞雁唳長空,頓覺心如止水》)。首四句結構錯綜,第四句承首句,第三句承次句,所謂“雙起雙承”是也。全詩感情眞摯,凄婉動人,可知陳老實亦性情中人,題中“心如止水”云云,豈其然乎?陳老曾任郭沫若先生秘書,然對郭老幷不迷信。嘗函告我云:“郭老在建國後幾乎無所作為,所寫《百花》詩以及《李白與杜甫》,簡直糟塌紙張,曾力勸其不出版,他卻説:我不愛惜羽毛。結果毛主席與周總理因其考證李白籍貫有據,支持他出版。除此實無一可取之處。我也憤而辭職。但他在建國前的詩文确有不朽的傑作。”陳老之凛然風骨與鯁直情懷,於焉可見。

(三三) 湖州蔡樂中先生,名起興,號卷施老人。早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國學專修院,建國後以歷史問題發配江西,花甲之年始得昭雪,調江西成新中學任教。1991年春謝世,享年72歲。樂中先生精於詩道,格近少陵、劍南、遺山,惜埋名鄉曲,世人罕有知之者。近由楊曉蒼先生整理其遺作,名曰《樂中集》,共收詩三百餘首。茲錄其七律三首如下:“夕陽荏苒舊時斜,二月春情薄似紗。入幕風柔來燕子,倚欄人怕老梅花。東南孔雀雲沉海,西北高樓夢是家。欲寄愁心楊柳岸,柳綿飛雪又天涯”(《二月》);“蓬萊織女緲雲車,天上人間宿願賒。南圃未栽楊惲豆,東門猶羨邵平瓜。魂牽西子湖邊月,夢繞吳王苑裏花。煙柳斜陽何足訝,鴻濛宇宙本同家”(《七十初度》);“狂歌嘯傲春心死,金粉東南夕照回。得失安知前日是,清華畱與後人哀。懺餘慧業消奇氣,哭罷江山賸劫灰。撩亂天花三萬斛,靈臺何處見如來” (《靈山》)。余與樂中先生未嘗謀面,然展誦遺編,其人之音容宛在, 憶王子安“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之句,不禁爽然自失矣。(三四) 如皋冒叔子之詩,取徑北宋,兼學晚唐,復以西方新學理融入詩 中,是以瘦而不枯,淡而有味,境界幽峭,自成一格。錢夢苕跋其集云:“近代詩人宗後山而極工者,無如林晚翠。晚翠之言曰:詩成不得夸神韻,只好從人笑鈍根。叔子學後山,有其精煉而無其滯澀,參以西昆,得以夸神韻矣”,誠為知言。近承賀翹華女史惠贈《叔子詩稿》一册,把玩燈下,倦眼頻靑,茲錄其詩三首於下:“辭家都為稻粱謀,別婦拋雛歲一周。喝雉呼盧聊自詭,牧豬屠狗且同游。漫漫長夜終須旦,草草勞人得小休。喚起童心殘臘味,比鄰爆竹洗邊愁”(《歲暮雜感》);“鷦鷯暫喜一枝安,逋客而今也屬官。揮手五弦聊送目,轉喉千偈任翻瀾。當筵爾汝愁顛倒,歷劫風花閲險艱。睡過東風君莫笑,舉頭明月許同看”(《次答默存見懷》);“結褵將五紀,恩愛永相憐。多病翻為累,殘年或可延。兒孫欣繞膝,無酒亦歡然。尙記濱江夜,馬蹄擾睡眠”(《病中贈內子翹華》)。我於叔子前輩,夙所心儀,惜緣慳一面,今人天遠隔,欲見無由,悵惘何似!

(三五) 香港詩人傅靜庵先生學識淵深,詩古文詞,幷臻高境,而謙抑常若不及。嘗貽我一函云:“僕於古今體詩,本無家數可言;詞亦多外行之語;散文則於少年時傾向桐城,亦毫無所得。”余尤愛其五古之淡泊清遠,韻外有致,茲錄其《和陶一章為李國明題斜川游卷》於下:“清風叩我門,啼鳥無時休。畫人開卷軸,呼我同臥游。眼底有眞趣,林下無濁流。唼唼躍池鯉,漠漠翔汀鷗.豈不愛吉日,攬衣登崇丘.緬維陶元亮,高蹈寡所儔.田父作賓客,溪童相與酬.我亦挈杖去,古人知我不?我無飢溺志,猶懷身世憂.及茲愼所愛,慨然思羊求."身居酒綠燈紅之地,而神游靑山白雲之外,其恬淡之心,高潔之懷,可以想見矣.
(原載《江西詩詞》1992年第4期p.112--115)

(三六)梁溪杜水因(蘭亭)先生,詩詞兼工,有《飲河軒詩詞稿》,由其女婿王運熙先生校訂編定。集中佳作甚多,如“風雨東來悔卜居,不堪城郭欲成虛。亦知乞米生涯惡,自惜緇衣作計疏。幕已定巢身似燕,人方竭澤我其魚。安危賸看蒼天意,老守叢殘四壁書”(《叢殘》);“高樓無益鏤春冰,極目還須更一層。去日紛紜中夜夢,餘年寂寞在家僧。初知詩詞同茶淡,難得心光映月澄。聚首且求開口笑,不妨沉潛替飛騰”(《次可庵韻答南隱》)......水因先生晚年皈依佛教,詩作漸少,嘗函告我云:“弟於詩詞,野狐參禪,絶無師承。數十春秋,鮮有成就。耄年私悔,枉拋心力。因於八十歲時,删汰舊作,油印一集,名曰《飲河軒詩詞稿》,意欲從此捨而歸佛。孰意歲月易得,積習難除,六七年來,佛家功課,一曝十寒。今歲(1992年)起,痛自檢點,曾作歲首自訟《臨江仙》一首,結句曰:從今莫問仄平平,藥爐經卷外,默坐聽心聲。蓋謂將削除故態,老實念佛。乃於最近,又遇足下,過蒙擡舉,眞有還君明珠之感。詩在佛家不戒,但為赶補缺課,不得不注此挹彼。”讀罷此函,為之喟然。忽憶孔凡章先生“心聲夜靜聞眞我”之句,乃恍然若有所悟:詩原可通禪,樊川所謂“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是也。

(三七) 雙峰宋謀瑒先生,乃“傾蓋九詩人”之一,有《柳條春半樓詩詞稿》。其詩旣富時代色彩,又具傳統韻味,殊為不易。如《初冬偶成》:“馬遷不為苛刑死,泰岱鴻毛有重輕。塞北飄零新得句,江南吟嘯舊知名。敢云身受文章累,未是讒由絳灌生。罷讀憑欄遙極目,日邊時有片雲橫。”此詩寫於六十年代初,激憤中不乏忠愛纏綿,尾聯尤耐咀嚼,較之太白“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立意更高,蓋“片雲”雖可暫時蔽日,而終當消散也。余尤愛其《端午題林鎧醉馗圖》一絶:“世人都道神驅鬼,惡鬼欺人反仗神。但願此神長不醉,從今不許鬼欺人。”涉筆成趣,借題發揮,非思想敏鋭,功力深厚者,實難臻此。

(三八) 當代詩人詠兵馬俑者甚多,然筆涵今古,氣吐虹霓之篇則為數寥寥。近讀鄱陽姚公騫與寧鄉林從龍二先生之作,不禁擊節,亟錄之如下:“一閉輼凉二世休,空畱土偶護靈丘。長平趙卒坑中骨,易水燕歌劍下頭。應省崇陵同蟻穴,詎知大澤有狐篝。朔風落葉咸陽道,霧掩前村未盡收”(姚公騫《秦兵馬俑》);"膽喪荆卿劍,魂驚博浪椎。泥封兵馬俑,能否慰孤危”(林從龍《過秦俑坑》)。二詩均從荆軻刺秦引發聯想,極寫獨夫欲延帝祚之徒勞,鋒芒直指兩千年來之封建帝制,筆致淋灕,而又蘊藉含蓄,一以景結,一以問收,令人回味無窮。

(三九) 久聞吟壇有“竹林七賢”之目,具體何指,則不得而知。壬申秋杪,余訪孔凡老於北京,始知其詳。所謂“七賢”者,蓋指蕭勞、劉蘅如、孔凡章、馬裏千、魏石山、楊俊選、吳伯森七詩翁。每至春秋佳日,諸老必盍簪共聚。或品茗論文,晤言一室之內;或呼酒吟嘯,放浪形骸之外,大似魏晉中人,不知今世何世也。此番京華之游,余有幸得遇其中五老,唯劉楊二翁,已歸道山,無緣拜會,惜哉!

(四十) 傅靜庵丈《門外效散原老人》詩云:“傾市行人步自徐,酒家門外苦奔車。路燈飄夜光彌滿,樓影盤空月上初。百態相交憂樂見,一身孤往嘯歌餘。窮年彳亍爐峰下,撐腹猶多沒用書。”此詩旨意殊難索解,嘗具簡請教傅丈,丈函告云:“撐腹詩書得窮餓,塡胸婚嫁苦追呼(散原),”頭白眼花行作吏,兒婚女嫁望還山(山谷)。三十年前,我曾問友人熊潤桐先生二詩孰佳,熊先生曰山谷自在,讀去令人舒服。謂之自在,《辭海》解作自由、任意,皆未當也。”始知傅丈學問雖淵深,而不主張詩中炫博。遺山詩云:“論詩寧向涪翁拜,不作西江社裏人”,殆此之謂乎?

(四一) 九江呂貞白先生,學養深厚,識見超卓,書畫咸妙,詩詞兼工。早年師事張季直與陳星南,建國後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審。其詩勁折蒼堅,幽深邃密,唐神宋格,頗耐涵泳,如《北固山多景樓》詩云:“千古江山一望來,海門初日首重回。天開霜迹畱殘壘,浪激沙痕沒舊堆。怪石有靈仍卓犖,高樓無恙尙崔嵬。雲霞幻出迢迢景,對此蒼茫數將才。”余尤愛其《春寒》五絶句,錄之於下:“濕雨纔收卷畫簾,繁霜著意壓重檐。東風已轉平蕪綠,叵耐春寒夜夜添。”“樓外陰雲任卷舒,天涯延目渺愁予。斜風細雨無佳會,獨坐硏朱讀漢書。”“惺惺常嘆亦何聊,冷落雕梁燕子巢。已過百花生日候,春風不著杏花梢。”“細數前因迹已陳,萬端贏得一酸辛。吳江浪闊靈山遠,不見燈前夢裏人。”“刻意尋芳願尙賒,三分春色二分差。又來夜半瀟瀟雨,休向天涯問落花。”全詩歌哭無端,寓慨遙深,筆致凝煉,兀傲跌宕。五首之間,若斷若續,有峰斷雲連之妙,眞好詩也。貞白先生於1984年辭世,其時余猶旅食江湖,未能揮淚靈前,良可痛惜。壬申秋杪,蒙其女公子呂姮女史惠寄《呂伯子詩存》一册,展讀芸窗,緬懷往哲,彌添人琴之慟。

(四二) 余嘗作《拆碎》詩云:“拆碎迷離七寶臺,當年舊夢費疑猜。臨流賸欲梳蓬鬢,怕有魚龍啖影來。”末二句反用陳簡齋“聊將兩鬢蓬,起照千丈鏡。微波喜搖人,小立待其定”及黃仲則“當窗試與燃高燭,要看魚龍啖影來”之意,蓋寫憂懼之心也。周振甫先生以為“魚龍啖影對我無毫髮損,而可引起注意,造成影響”,建議改為“臨流正擬梳蓬鬢,好引魚龍啖影來。”如此修改,雖與原意迥異,然情調高昂,一掃悲凉之霧,見出周振老之恢宏氣度,令我歆慕不已。

(四三) 蘇鉢水(淵雷)翁曾集黃仲則句寄懷蔡雄,共十五首,渾化無痕,如自己出,茲錄三首於下:“似綺年華指一彈,驚心春色日將闌。柳絲幾尺花千片,未許煙波把釣竿。”“可奈離心爭一寸,山陽空聽笛聲愁。天涯幾輩同飄泊,豈有生才似此休?”“三春無樹非垂柳,再世交情惡別離。寄語高樓休極目,人間何處不相思!”余亦有集兩當軒句贈友三絶云:“多君憐我坐詩窮,聚散渾疑一醉中。華思半經消月霧,曉天星影暮天鴻。”“細逐空香百遍行,懷人獨是坐三更。看花如霧非關夜,絶似中年以後情。”“豈有生才似此休,惜花無奈聽成愁。人間別是消魂事,起看晨星黯未收。”詩初成時,頗有得色;及觀鉢老之作,不禁慚惶無地矣。
(原載《江西詩詞》1993年第1期P.127-131)

(四四)毗陵呂浩生(祖綬)前輩,乃竹邨師之尊人,平生頗愛吟詠,因未結集,故多所散佚。前與竹邨師閑談,師偶憶浩生前輩《和友人中秋》一律,昆山片玉,彌足珍貴,亟錄之如下:“十五年前東海東,吾儕談笑早成空。何緣邂逅崇川畔,相與徜徉大道中。堤上垂楊爭炫碧,天邊斜日尙能紅。誰言一醉尋常事,南北奔馳類轉蓬。”腹聯煉句工穩,寄慨遙深。垂楊炫碧,喩小人之得意忘形;斜日能紅,喩志士之壯懷不老,怨而不露,哀而不傷,深得風人之旨。

(四五) 史學家呂誠之先生,詩筆老到,出入於荆公、後山之間,如:“靜思世事與棋同,負局支持苦到終。一著偶差千劫定,輸嬴畢竟太匆匆” (《次靑生韻》),純乎議論,以識見超卓,轉覺意深味永矣。又如:“裙屐翩翩致足多,奇書萬卷況胸羅。南宮潑墨饒佳趣,容管高文賤舊科。幾輩黨人思戊戌,一生心事在煙波。逃名便是沽名者,塵海潛藏意若何”(《蕭雲畫扇見詒詩答之》)。末二句謂身處濁世,亦當進取,不必以退隱自高也。呂誠老《蠹魚自訟》一文嘗云:“我覺得奮鬥就是生命,奮鬥完了,生命也就完了,從前文人的多感慨,不過悲哀於不遇,奮鬥是隨時隨地,都有機會的,根本無所謂遇不遇”,可作此二句之注腳。趙元成先生以為誠老之詩“奄備眾長,不拘一格,藻麗樸茂,兼而有之”(轉引自《呂思勉先生編年事輯》),可謂知言。

(四六) 吾友楊君啓宇以小説馳名,其詩亦深沉警拔,別具一格。曾作弔彭大將軍一絶云:“鐵馬金戈百戰餘,蒼凉晚節月同孤。冢上已深三宿草,人間始重萬言書。”末二句寄慨遙深,力透紙背,宜其榮膺中華詩詞大賽一等金奬也。或有病此詩“失粘”者,不知此實為絶句中之一體,名曰“折腰體”,唐代王摩詰之“渭城朝雨”,韋蘇州之“獨憐幽草”,皆顯例也。

(四七) 岳陽劉大傑先生為郁達夫高足,其《中國文學發展史》立論精湛,嘉惠士林。大傑先生之詩法度森嚴,高處可追夢得,如《入峽》詩云:“輕舟已過嶺雲西,巫峽巫山入夢迷。江水無心悲路險,峰巒有意恨天低。依然夜哭驚風雨,何日邊城息鼓鼙?我亦有家在東海,迢迢客夢到深閨。”《秋興寄郁達夫》云:“寒雲愁雨滿江煙,醉酒談詩十二年。當日誰能悲賈誼,而今我自愛張顛。休言湖海難逃網,只恨文章不値錢。窗外瀟瀟秋意冷,斷腸風味寫吳箋。”惜其“文革”時附逆,曾有詩云:“痛擊右傾翻案風,奇談怪論太昏庸。新生事物如潮涌,文革光輝似火紅。以目亂綱心有鬼,妄圖復辟夢成空。堅持革命驅雲霧,努力攀登探險峰。”此等惡詩,想阮圓海輩亦不屑為,眞令人興“卿本佳人”之嘆。

(四八) 湖州王忍庵(瑜孫)先生,詩格雄深,有《小忍庵賸稿》。其《海上雜詩》云:“百尺高樓夜氣清,孤吟相伴一燈明。胸中多少不平氣,化作靑霜紙上鳴。”“胸中”兩句,英氣勃發,讀之令人神觀飛越。五十年代,以直言賈禍,輟吟二十餘載,平反之後,作《感懷》詩以明其志云:“廿年錯案一朝平,感極那禁涕泗橫。暘谷誰燃犀角照,餘生幸睹大河清。豈眞天意憐幽草,且喜人間重晚晴。吟到玉溪高閣句,幾番掩卷不勝情。”頸聯徑用玉溪句,而以“豈眞”、“且喜”連綴之,筆致疏宕,意蘊深沉,歡欣之中,寄寓萬千感慨。尾聯尤耐尋味,“玉溪高閣句”,指“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李商隱《落花》),其所以“掩卷不勝情”者,殆亦含“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之悲歟?

(四九) 錢默存先生《故國》詩云:“故國同誰話劫灰,偷生坯戶待驚雷。壯圖空説黃龍搗,惡讖眞看白雁來。骨盡踏街隨地痛,淚傾漲海接天哀。傷時渾託傷春感,懷抱明年倘好開。”詩中第四句“白雁來”,周振甫先生以為用《左傳》哀公七年“曹鄙人公孫強好弋,獲白雁”之典,然如此解釋,“惡讖”一語似難落實。竊以為此句乃化用南宋末年民謡“江南若破,白雁來過”,“白雁”乃元軍統帥“伯顔”之諧音,正所謂“惡讖”也。且頷聯出句用岳武穆之典,乃南宋故實,對句自宜再用南宋典故,方見渾成。余以此意求教周振老,渠亦首肯。老輩之謙抑,令人感動。

(五十) “阿嬌”、“阿誰”、“阿哥”、“阿妹”之“阿”,乃語助辭,讀作入聲,郁達夫“浪擲黃金買阿嬌”、楊誠齋“赤腳蒼頭更阿誰”,皆其證也。《廣韻》《集韻》《佩文韻府》均只注“烏何切”,未收此音。王漁洋《帶經堂詩話考證門》謂“當作去聲”,張正枏已辨其誤。龔定庵《己亥雜詩》“不枉人呼蓮幕客,碧紗櫥護阿芙蓉”自注云:“阿,讀如人疴之疴”,亦不甚确。今人為詩,大都用作平聲,蓋受普通話影響也。

(五一) 今代吟壇,有所謂“學人”者,所讀之書,不過《龍文鞭影》《幼學瓊林》之類,而每為一詩,必詳注出處。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以為不如是不見其學問之深。殊不知詩以抒寫性情為貴,初不以撏撦餖飣為高也。錢默存先生題吳宓詩集云:“亞槧歐鉛意欲兼,閑情偶賦不妨禪。南華北史書非僻,辛苦亭林自作箋”,於雨僧前輩已微含諷意。今之“學人”,不若雨森前輩遠甚,遑論亭林,可不愼歟?

(五二) 三十年代,曾今可倡導“詞的解放”,作小令《畫堂春》云:“一年開始日初長,客來慰我凄凉。偶然消遣本無妨,打打麻將。且喝乾杯中酒,國家事管他娘。樽前猶幸有紅妝,但不能狂。”格調卑下,語言粗俗,宜其見譏於魯迅、瞿秋白諸先生也。或曰:此詞所以不佳,病在“管他娘”三字。予則以為不然,試讀聶紺弩翁“靑眼高歌望吾子,紅心大幹管他媽”及李汝倫丈“天下澄清非我輩,人家污濁管他娘”之句,誰不為之擊節稱善?詩之高下,非關語俗,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此中消息,可與解人道,難共昧者言也。

(五三) 湘鄉劉廉秋(家傳)先生,詩境幽窈,文筆清新,如《幽居》二首中“風前萬影爭搖夜,月下新霜欲上衣”、“吟高喜有松濤答,境靜懸知鳥語夸”等句,皆繪景如畫,體物入微。劉廉老年已八十有三,終日閉門索居,與藥爐茶鐺為伴。然其詩情猶盛,頃奉其函,獲讀其《雞年迎春》一律:“門前大道直而平,安步出門不用爭。三載索居因老病,此生富有擁書城。難通世故差能忍,未合時宜莫近名。佇聽一聲雞破曉,好鳴花砲送猴行。”恬淡之懷,狂狷之態,溢於紙墨間。鳶飛戾天者,誦此當可斂心矣。

(五四) 羊城徐對廬先生近以《迎春曲》十首見示,詩前小序云:“癸酉春節將臨,忽來靑鳥,四十年前舊事,煙綃霧縠,棖觸不已!伏案作詩,因風寄意。”詩中佳句疊見,如“未因蘭杜尋幽谷,偶向時空得此春”、“沉吟佛國浮生劫,珍重蓬山隔世音”、“依檻抽簪花有韻,窺窗幷翼鳥無名”......余尤愛其中二首,錄之如下:“明月梅花竹數竿,書窗又遣一冬寒。飛來靑鳥情何切,覺後黃粱字細看。影事尋將愁處易,虛禪勘到悟時難。周星四十都如電,遑計迎春送歲闌。”“要為清健惜年華,香澥爭鳴更幾家?擲筆詩聲森似劍,卷簾窗影碧於茶。焉知海岳千秋雪,不化雲山萬丈霞。忽發狂言餘一笑,此生不合住槐衙。”蕙果蘭因,空縈筆底;前塵昨夢,都上心頭,其棖觸可知。昔陳石遺評放翁《沈園》詩云:“無此絶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絶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願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吾於徐翁此詩亦云然。
(原載《江西詩詞》1993年第2期p.139--143) (五五 永川袁第鋭先生,詩名籍甚。其“泯卻零丁千古淚,要從蛇口看中華”(《贈蛇口工業區》)之句,凝煉深沉,膾炙人口。癸酉春杪,余游鄭州,有幸一瞻風采,受益孔多。近得其函,寄示《題朱仙鎮岳廟二十絶句》,識見超卓,寄慨遙深,讀之直欲浮一大白。茲錄五首於下:“朱仙殲敵亦情傷,十二金牌賦國殤。莫問聖明天子事,古祠高樹兩茫茫。”“冤成三字豈無端,風物長宜放眼看。痛飲黃龍成底事,君王原自樂偏安,”“一從冤獄起風波,六月飛霜鬼唱歌。莫怪兒孫慚姓氏,官高無奈醜行何!”“痛飲黃龍願已虛,英雄無命欲何如!岳雲殉父牛張死,不愧精忠刺背書。”“漏網從來是大魚,欲翻鐵案總成虛。如何座下唯秦檜,不見高宗下御除?”

(五六) 安義魏向炎丈,際遇坎坷,故發而為詩,多凄咽之聲,風格近乎後山。《散步過亡友墓》云:“泉江汩汩向黃昏,行近幽篁欲斷魂。叢竹綠垂殘照影,斷巖紅退舊潮痕。風煙掩抑孤墳壞,霜月凄清萬籟繁。一自故交弦絶後,夜深猶夢立山根。”《答寄友人》云:“作苦投荒越廿年,分明非夢亦非煙。巴山夜雨休回首,畱取心魂理舊篇。”《無題》云:“辛苦年年作嫁衣,忘餐廢寢少人知。慣看鳥盡弓藏去,恥作驢鳴犬吠歸。一飯三遺廉頗老,過秦媚漢賈生癡。世人漫道無逾軌,喞喞吟秋亦可悲。”近承其不棄,以稿本《抱璞集》相贈,曰:“吾平生心血盡在是,今老矣,無力付梓,子姪輩又無愛詩者,恐他年散佚,汝為我保存之,可乎?”余聞之黯然,恭而受之,什襲以藏,深恐負老輩殷殷之厚望也。

(五七) 南昌周老緝熙,思想敏鋭,筆致冷雋,雖已年逾八秩,猶吟詠不輟,且多指陳時弊之篇,如《南昌竹枝詞》云:“滕閣峻雄超往代,江聲長嘆少英才。千年未必無王勃,可奈閻公喚不回”(《滕王閣》),“蘇公臺榭靜生苔,日上三竿鎖未開。那管游人掃游興,為防花賊盜花來”(《蘇公圃》),“環湖鐵椅無空座,楊柳垂情綠蔭天。多事鏡波平照影,春娃敞抱戀郎眠”(《東湖》),“學宮官府拆圍墻,官也從商學也商。冷卻銀行空卻庫,熱烘貨幣飽誰囊”(《文教路》),“萬秩圖書捆作囚,傷心最是百花洲。千秋名迹清幽地,將起誰家廣樂樓”(《百花洲》)。觀其所敍,皆平日所經見而易忽略之小事,然擷入詩中,則發人深省。袁子才云:“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都為絶妙辭”,誠哉此言。

(五八) 洪州胡老傑安,雅愛倚聲,頗得碧山之神。余尤愛其結拍之搖曳多姿,如:“休將淚眼弔靑陵,鐘山王氣盡,靈谷鬼磷生”(《臨江仙庚寅春金陵懷古》)、“幾樹婆娑歌舞地,三藏縹緲鼓鐘樓”(《憶江南記戊子西湖舊游》)、“東坡夢與春婆老,汾雁年年帶醉看”(《鷓鴣天庚戌流放遣懷》)、“對樽獨自吟麥秀,歲星回,欲翦紅情,老卻爭春手”(《瑣窗寒壬寅除夕獄中》)、“黃河夜渡落寒星,征夫多少淚,漁火兩三更”(《臨江仙甲午春自漢北上》)……或就眼前指點,或於題外借形,或揭明本旨,或轉出別意,皆有“言雖止而意無窮”之妙。

(五九) 吾友馬君斗全,耿介忠厚,其詩鋒棱批骨,芒角撐腸,融半山與廣陵於一手,頗不易得。近讀其《癸酉仲春北風軒閑詠》七律五首,警句甚多,如“歲月蹉跎心未老,風光依舊夢難成”、“文有皆價貴,人沾學術便身輕”、“商海騰翻人欲試,書田落寞我思耕”、“自知此運應安認,姓馬誰教又屬牛”、“詩因意篤常沾淚,人厭車喧每憶鄉”......此等詩皆不假雕飾,直抒胸臆,元微之所謂“憐渠直道當時語,不著心源傍古人”是也。惟筆致過於枯瘦,倘能酌采玉溪空靈之氣韻與定庵瑰麗之奇想,則庶可麾幟靑冥,掣鯨碧海矣。

(六十) “言多無用不如喑,塊壘塡胸發浩吟。耽媚空能抉伍目,迷邪豈解拒儀心。奇珠渡海唯畱櫝,大語彌天未惜忱。渴詠杜陵歌蜀相,徒增夜氣入寒衾”,此吾友周克光君《壬申春日抒懷》詩也。頷聯造語奇特,較之放翁“剖心莫寫孤臣憤,抉眼終看此虜平”更覺沉痛。腹聯尤覺新警,迥不猶人。全詩兀拗瑰怪,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唯覺次句與結語太熟,與通篇勁折風格不諧耳。

(六一) 寧鄉熊日初(東遨)君,詩有遠韻,甚耐循誦。《詠日》詩云:“羲和巡宇宙,一任六龍馳。長笑煙雲妒,空嗟星月思。分輝無厚薄,得惠有先遲。入夜何曾倦,光明天下知。”《題根雕藝術水禽戲蚌》云:“前車殷鑑墨痕新,珍重平安自在身。莫恃喙長輕樹敵,江湖四處有漁人。”均能題外取神,啓人遐思。余最賞其《野桃》一律:“豈從王侯苑內栽,水邊山角也成材。紅嬌紫媚難全合,露潤風蘇只半開。自有柔情酬里巷,從無綺夢到蓬萊。妝春未散邀春賞,寄語群芳莫浪猜。”不惟句句切題,且處處見出襟抱,允稱合作。惟第六句“從”稍欠力度,且與首句重字,倘易為“斷”,則語氣更為堅定矣。

(六二) 香江中年詩人中,余最愛李君國明與黃君坤堯之作。國明兄為嶺南派畫家,兼主《嶺雅》詩刊筆政,其詩風神淡遠,頗具羚羊挂角,香象渡河之妙,錄其《題畫》絶句三首於下:“江樓曾是幾登臨,把酒憑闌翠色侵。無奈片時風雨急,便教滄海起龍吟。”“茫茫碧海泛寒煙,迢遞關山尙寂然。一夜東風纔幾許,岫雲影亂水中天。”“寂寞寒林深處,月明疏影橋邊。為問梅花點點,暗香何以頻傳?”置諸漁洋集中,當可亂眞也。坤堯兄執教於香港中文大學,有《清懷詩詞稿》。其詩深婉而不乏勁折,唐肌宋骨,兼而有之。如《偶緣》詩云:“偶緣一瞥訝天人,洛水悠悠劇愴神。海角未應畱指爪,枕函依舊認香茵。夜深花睡惜殘臘,簾外鶯呼怨早春。情到濃時還曖昧,凌波素襪不揚塵。”頷聯出句蒼堅沉鬱,而對句繾綣風流,剛柔相濟,細大對舉,極見工力。《舊衣》云:“桃花落盡子離離,一夜熏風綠滿枝。雁過衡陽迷舊侶,雨餘雲夢惹相思。冰弦織就蛛絲網,紈素裁成錦字詩。怨魄難招春意寂,玉爐衣潤不勝悲。”全詩惝恍迷離,凄凉哀怨,觀第七句“怨魄”云云,當是悼念之作,《清懷詩稿》題識中有“世亂方殷,樂土難求。逃禪逃酒,宜古不宜今;希聖希賢,見嗤復見憫”之語,殆此之謂乎?

(六三) 臺山李君經綸詩有奇氣,其贈何永沂詩云:“曠懷今古盼開眉,珠淚休彈舉酒巵。興到張弓如滿月,弦聲妙處一天詩。”末二句想象奇特,筆致淋灕,其曠懷高抱,溢於楮墨間。憶余亦有“寄語沙鷗休振翮,天邊冷月曲如弓”之句,相形之下,衰颯多矣。經綸兄此等詩,殆得益於定庵,定公固亦有“春夢撩天筆一支”之句也。學定公而能得其神者,經綸兄而外,尙有中山何君永沂。永沂兄近以《點燈集》見惠,諷誦再四,不忍釋手。茲錄二首於下,當知吾言不妄也:“可憑星象卜春時?意寄寒梅欲放枝。閭巷無聲慈母淚,陣營一角大王旗。尙存素月堪邀酒,縱有烏臺豈礙詩。我欲因之夢蓬島,仙風蜃氣吐雄師”(《冬夜詠史》);“低吟長夜月模糊,好作秋聲道豈孤。劍氣簫聲何處覓,東鱗西爪不如無。九歌抒怨討神厭,一影忘形惹蜮誅。於國於家如廢紙,編成哭笑擲江湖”(《自題點燈集》)。細味“尙存”與“九歌”二聯,其高潔之情懷,凛然之操守,均可想見矣。

(六四) 蘭溪毛君谷風,執教上庠,曾編輯《當代八百家詩詞選》,風行海內,譽聲鵲起。其詩拗折蒼堅,如峭石懸雲,長藤挂壁,別有逸趣。如“依舊蒼茫太湖水,扁舟何處覓西施”(《無錫黿頭渚望太湖》)、“颯颯凉風起苹末,一雙倩影動清波”(《金陵白鷺洲公園》),均先用拗句宕開一筆,再以清麗之景收束,遂使勁折之中,平添嫵媚。又如其《登杭州寶石山》詩云:“崖險階危古木陰,郊游最好是登臨。槐枝影向空中潑,桂子香從暗處尋。天外潮回山岳動,塔尖風過鐸鈴吟。重陽定復看紅葉,寄語靑楓莫變心。”中間四句,分寫視覺、嗅覺、感覺與聽覺,其筆觸細膩可知;尤可奇者,腹聯出句遼闊雄渾,而對句則落筆於微小之塔尖。此種反差對比手法,係從少陵“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畱靑冢向黃昏”借鑑而來,而又不著痕迹,極見匠心。尾聯以“紅葉”與“靑楓”對舉,詼諧之中,蘊含理趣,逗人遠想。

(六五) 樂亭王君玉祥,最擅七絶,其《贈臺灣友人》“最憶童年捉柳花,何時重品故園茶?春來怕讀登樓賦,阿里山高不見家”,家弦戶誦,廣為流傳,可不論矣,即以其《論文六絶句》為例,亦可見其構思之奇巧,運筆之疏宕,如“篇牘津津道愛情,毫端無女不亭亭。陶朱好自扁舟去,何必西施結伴行”,諷文學作品動輒以美人刷色,致成俗濫也;“霧裏看花意尙舒,隔紗窺面總模糊。孤情隱韻憑誰會,啼徹空山笑鷓鴣”,譏現代派作家之崇尙朦朧,致使其作品主旨無人索解也......以詩説理,易流於枯燥,而王君之作,乃旖旎風華如此,其故安在?在於其能別出心裁,不因人碌碌也。王君詩云:“曉來縱放鶯千囀,孰若荒雞第一聲”,此中三昧,可供眾人共參。
(原載《江西詩詞》1993年第3期p,127--133

(六六) 鎮海葉元章丈,學殖淵深,性情眞率。其詩有昌谷之奇想,具玉溪之壯采,頗耐咀嚼。《悼友人》詩云:“錦樣年華付劫波,賈生無奈墨空磨。男兒未竟屠龍志,壁上靑鋒夜唱歌。”“昨夜庭前葉亂鳴,寒蛩凄咽鳥吞聲。有誰消得相如渴,免向秋風哭茂陵。”悲咽低徊,令人不忍卒讀。《水鄉七夕》云:“紫藤架上纖纖月,靑草池頭緩緩風。殘暑未消秋尙嫩,鷺鷥飛入藕花叢。”繪景如畫,體物入微,其間有人,呼之欲出。“嫩”字尤傳神,非精於錘煉者,實難臻此。我於葉丈,心儀已久,近承其惠寄《九回腸集》,把玩涵泳,如沐春風。集中佳句甚多,如“華年五十難知命,弱水三千屢漲波”(《離滬十年》)、“蠅子附腥頭著糞,蠶娘作繭尾牽絲”(《有寄》)、“三徑就荒松菊老,六親難認鬢雲秋”(《秋日懷故鄉》)、“身似飄萍猶戀土,文因避席未終篇”(《閑題》)......余尤愛其《寒食後三日偶作》一律:“寧教斧鉞鑿天眞,斷不虛隨馬後塵。客夢清於玉泉水,宦情淡似碧螺春。心儀一飯千金子,齒冷三刀兩面人。相約來年寒食節,綿山去祭鳳凰神。”全詩直抒胸臆,骨格騰騫,尾聯以介之推自況,彌見素抱。誦其詩,推其志,想見其為人,必高尙之士也。

(六七) 緝庵馬祖熙丈,乃施北山前輩之高足,精於倚聲之學。平生所為之詩不多,然皆精湛可喜。嘗函告我云:“我很少作詩,即作也非本心,因為詩社中所談的詩,多半是格律詩,七言八句、五言八句之類,很少有人寫自由體的古體詩。有些人自稱為詩壇名宿,實際上不過寫點五七律、七絶而已,五絶也少有人寫。”有鑑於此,緝庵丈之詩,多為古風與五絶,如《讀疑庵先生黃山詩》云:“先生寫黃山,峰巒恣跳蕩。泉石紛高奇,狀景古無兩。雲濤釀金碧,樓觀或俯仰。振臂凌蒼冥,掀髥對泱漭。萬態復千姿,駭神失晴爽。天都或可捫,蓮花如在掌。浩歌光明頂,松風閟幽響。我雖後來遊,展卷獲清曠。寄語今詩人,新聲茲可尙。”境界清奇,風神淡遠,韋柳遺響,如在人間。《昭武別墅晨起》云:“平生飲豪不足恤,曉上江樓醉江日。禾血嶺上雲齊肩,天風撼蕩恣呵斥。越姬十五未妝成,嬌花唾碧羅裳輕。一聲鐵笛落清樾,飛揮大筆來朱明。”全詩豪宕激越,而“越姬”二句則清艷旖旎,遂使勁折之中,轉添嫵媚。長爪郎而後,此調幾成廣陵散矣。余最賞其《有懷》二絶:“寒凝欲曙天,夢惹春時節。感君贈幽蘭,千里香不滅。”“幽蘭向春榮,桂華秋皎潔。蘭桂不同時,各自成佳節。”深衷淺貌,寄興高遠,誦之馨香盈袖,令人挹之不盡。

(六八) 昌谷之詩,素乏解人。王琢崖之《彙解》,素稱詳贍,然穿鑿乃至曲解處。亦復不少。滬上陳蒼霖丈,殫平生之力,著《李賀啞謎詩歌新揭》一書,燭隱洞微,掃盡千古疑雲。蘇鉢水先生謂此書“持論平允,能窺作者深意,發前人所未發。精審博辯,兼而有之”,誠非虛譽。丈著述之餘,亦耽韻語,嘗以《獻疑詩》十三首見示,謂悲鴻大師繪山鬼裸體騎赤豹,不合靈均詩意。靈均《山鬼》前八句云:“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旣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陳蒼老以為此八句“前半表現山鬼,後半表現國王。但實出自山鬼的幻想,即我在想王,王能想我嗎?”又謂“薜荔、女蘿,是指山鬼的披帶。石蘭、杜衡,是指國王的披帶。前者象徵野服,後者象徵朝服,都不是裸體。”“乘為駕御之意,不是騎坐。......赤豹、文狸,乃指卒勇跟士卒。”茲錄其詩三首於下:“披帶分開寫兩方,驚心視作一人裝。宮花野草難相疊,竟把周身盡脫光。”“流放深山鬼樣狐,天生麗質戀王圖。車騎狸豹天衢上,遙想春風憶左徒。”“古車駕馬本稱乘,赤豹威風是象徵。人坐車中非坐馬,哪來裸女豹身登?”此等詩全以識見超卓勝,想靈均九原有知,必掀髥而笑曰:“知我者,蒼霖也!”

(六九) 巢湖陶南薰先生,風神邁往,膽識過人,有《無邪》正續集。其詩多直面人生,指陳時弊之作,如“分明人禍責難逃,豈有天災集聖朝。萬落千村多絶戶,但言失誤便勾銷”(《失誤》)、“今年猴忽添身價,頭戴烏紗妄自尊。笑爾先王稱大聖,威儀終是一猢猻”(《猴年戲猴》)、“縱有詩豪驚四海,毋先輕率與寒暄。名流合自珍身價,盛世還須戒愼言”(《名流》)......筆致冷雋,寓意深沉。南薰丈近以心絞痛癱瘓在牀,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猶筆耕不已。余嘗贈之以詩云:“瑤編誦罷思無邪,鐵骨錚錚信可夸。怪道縞衣塵不染,前身端合是梅花。”先生和之云:“蕪編取意思無邪,愧感詩朋過譽夸。最喜新知添俊秀,更期吟苑滿嬌花。”寄望殷殷,令我感奮。

(七十) 霍邱裴中心先生,自號老憨,詩風與羊城熊鑑老相似,有“南熊北裴”之目。余慕其名久矣,每見其詩,輒筆錄之。近承其不棄,以打印本《西園吟稿》相贈,燈下諷誦,渾無倦怠,不知東方之旣白。茲錄其七絶四首如下:“老子三餐白日忙,一燈黑夜補衣裳。忽然想起缸無米,又要停針去借糧。”“物態人情眼底收,春花秋月共悠悠。胸襟落落藏丘壑,不著人間半點愁。”“闖蕩江湖久矣夫,傾囊沽取不躊躇。今朝有著酒千盞,明日無錢水一壺。”“一燈隱隱枕頭邊,口角頻頻點起菸。顛倒乾坤昏昏曉,看書直到五更天。”其際遇之坎坷,性情之豁達,均躍然紙上。初讀此等詩,似覺詼諧,然反復尋味,又覺幽默之中,蘊含萬種酸辛,魯迅先生所謂“含淚的微笑”,是也。尤為可貴者,裴老身經磨劫,而憂國恤民之心未泯,如“請堵後門嚴把關,遙聞民怨負擔艱。蟠桃不濟瑤池貢,雞犬哪能再上天”(《竹枝詞雜詠》);“豁拳行令氣如虹,你一盅來我一盅。好个三千門下士,喫他水盡到山窮”(《會餐》)。丁劍歐先生稱其詩曰:“千魑百魅形形色,盡到杯前任翦裁”,洵非虛譽。

(七一) 滬上耆宿沈鑄才先生,詩有奇氣。其《復興公園小憩避暑遇雷雨》云:“避暑由來似避災,名園假我好亭臺。池遊蒼狗浮雲過,荷瀉明珠陣雨來。何處落梅三弄笛,誰家失箸一聲雷!凉鞋不怕歸途濕,帶得清風兩袖回。”即景生慨,寓意深長,舊典新辭,妙合無垠。尾聯曲曲傳出襟抱,於蘇玉局“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定風波》)之後,更出新意。《秋夜聞雨》詩云:“秋風秋雨海上城,秋心似海浪難平。半間子美詩中屋,一枕歐陽賦裏聲。不敢思量來日事,怎生了得此時情!當年投筆眞兒戲,一襲戎衣誤此生。”首聯化用定庵“秋心如海復如潮,尙有秋魂不可招”之句,了無斧鑿之痕。頷聯雖用熟典,然句法蒼堅,純乎江西詩派之風,極見功力。以下四句,一氣直下,歌泣無端,大有放翁“志士凄凉閑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之悲慨,讀罷為之太息不已。
(原載《江西詩詞》1993年第4期p.120--124)

(七二) 羊城周燕婷《臨江仙》詞云:“苦恨相逢春已晚,落花狂似當年。悄然簾下獨凄然。重重羅幕隔,隔不住啼鵑。縱有柔情腸已斷,更無雙淚君前。幾番辛苦不成歡。今宵如有夢,夢不到君邊。”情辭惝恍,意境凄迷。前結化用少游“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之句,而纏綿悱惻過之,有“明月已盡,夜珠方來”之妙。後結融會清眞“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之意,復巧用頂眞續麻之法,收“百轉千回,一唱三嘆”之效。至於此詞旨意,則隱約朦朧,謂之念遠懷人,固無不可;謂之感時抒憤,亦何嘗不可?細味“相逢春已晚”之句,眞令人興“昔君好武臣好文,君今愛壯臣已老”之慨,此作者所以有“縱有柔情腸已斷,更無雙淚君前”之嘆也!

(七三) 渝州蔡淑萍《浣溪沙》詞云:“二十八年尋舊蹤,垂楊依舊拂春風,當時鶯燕可重逢?幾縷白雲牽夢遠,一泓綠水勝情儂,似眞似幻小桃紅。”舊地重游,風景依舊,然細思暗想,今日之垂楊、鶯燕、小桃。皆非當年之物,靜安所謂“君看今日樹頭花,不是去年枝上朵”,是也。可知二十八年前之舊蹤,不復可尋,斷然無疑矣。然則,血肉之軀,豈必勝於禽鳥花木乎?是又不然。蓋悠悠白雲,縱能牽綰遠夢,而臨水鑑影,當日之綠鬢朱顔,已不復可見,視彼垂楊之炫碧,與夫小桃之爭紅,能不悲從中來乎?悲苦旣難自抑,眞幻更難分辨,誦靜安“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之句,安能不爽然自失耶?全詞含蓄蘊藉,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七四) 魏君新河《靜慈寺》詩云:“塵迹浮生類水萍,偶來山寺過南屛。分明一段昏昏夢,幾許殘杵撞得醒?”末二句警策,旣富情韻,又饒理趣。昔東坡詩云:“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看似與新河之句相似,實則寓意不同。坡翁沉酣於春睡之中,縱然鐘磬悠悠,兀自不醒,蓋其已消盡俗念,心底澄清,故鐘聲不擾其出世之夢也。新河此詩,意在諷世,亦用以自警,故企盼鐘聲能驚破昏沉之夢。譬諸朱子,甫聞鐘聲,心便飛走,自是醒覺之聖人;又如鮑氏女子,聞鐘而得“是身來枕畔,抑耳到聲邊”之句,亦屬悟道之智者。新河妙用前人典實,翻出新意,想“昏昏夢”中之人聞之,當可幡然夢醒矣。
(以上三則原載《江西詩詞》1993年第3期p.149--150,題曰《詩詞佳作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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