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题：夜听李山人弹琴
朝代：唐
作者：司马扎
内容：
瑶琴夜久弦秋清，楚客一奏湘烟生。
曲中声尽意不尽，月照竹轩红叶明。
评析：
司马扎，生卒年里贯均未详，唐宣宗大中（847~858）前后在世。曾登进士第，有诗名，与储嗣宗友善。着（著）有《司马先辈集》。从司马扎的一些羁旅作品来看，如《江上秋夕》：
茂陵归路绝，谁念此淹留。极目月沈浦，苦吟霜满舟。
孤猿啼后夜，久客病高秋。欲寄乡关恨，寒江无北流。
再如《述怀》其一：
青门聊极望，何事久离群。芳草失归路，故乡空暮云。
信回陵树老，梦断灞流分。兄弟正南北，鸿声堪独闻。
可以推断司马扎大致为茂陵人，即今之陕西关中人。了解这一点，对解读《夜听李山人弹琴》一诗大有益处。山人，可指隐居在山中的士人，也可指仙家、道士之流，还可以是学者士人的雅号，此处难以确指。
久者，暂之反也。《易·系辞》谓恒久也。“夜久”，即夜长意。夜长不眠，寥落可知，况是萧索秋夜。“瑶琴夜久弦秋清”一句写出弹琴时间背景，即清冷的秋夜。“楚客”泛指客居他乡的人。如唐岑参《送人归江宁》诗：“楚客忆乡信，向家湖水长。”唐顾兆熊《送友人归汉阳》诗：“罇前别楚客，云水思萦回。”“湘烟生”既是对夜景、心境的点染，同时也交代出弹琴的空间背景，即湘地，与本句的“楚客”相照应，不难猜出，这位李山人应当也是背井远游之人。“曲中声尽意不尽”，不尽之意是何意，结合上引作者之诗，当不外乎羁旅伤遇之意，然紧接着作者并不和盘托出，转写所处之境、所见之景，“月照竹轩红叶明”，明月，竹轩，红叶，一片明净之色，在琴声的抚慰之下，演奏者者与听琴者都收获了心灵的清灵与平和。
《夜听李山人弹琴》一诗以景语起，以景语结，情语融于其中，整体虽有感伤，却并不衰飒，仿佛秋夜小调一般，幽婉中又带明丽，不失为唐诗中一首耐读的作品。
（赏析人：殘荷）
037
诗题：夏弹琴
朝代：唐
作者：刘戬 又作刘希夷诗
内容：
碧山本岑寂，素琴何清幽。弹为风入松，崖谷飒已秋。
庭鹤舞白雪，泉鱼跃洪流。予欲娱世人，明月难暗投。
感叹未终曲，泪下不可收。呜呼钟子期，零落归荒丘。
死而若有知，魂兮从我游。
评析：
刘戬，生卒年里贯均未详，据《唐诗大辞典》（修订本）考证：“当为刘希夷之误。《全唐诗》收《夏弹琴》一诗于刘戬名下，注云：‘一作刘希戬诗，又作刘希夷诗。’按此诗徐坚《初学记》卷一六作刘希夷诗，可从。盖《唐诗纪事》卷二八误刘希夷作刘希戬，《全唐诗》又误作刘戬。”我从此说。
刘希夷，约651－679年，唐朝诗人，一名庭芝，字延之（一作庭芝），汉族，汝州（今河南省汝州市）人。上元进士，善弹琵琶。其诗以歌行见长，多写闺情，辞意柔婉华丽，且多感伤情调。
《夏弹琴》一诗并不难解，其中尤值得注意的是诗中所透露的生命意识。生命意识是指人对生命的自觉认识。包括对个人生存、安全以及死亡的体认。这里所讲的生命意识，主要是指人对自身生死问题的体认。诗中生命意识的出现并不始于刘希夷，自《诗经》起，生命意识便不绝如缕，绵亘于诗中，譬如：
《诗经·唐风》的山有枢：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古诗十九首之十三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古诗十九首其十四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陶渊明《挽歌三首》其三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
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上引诸诗，或用“山有枢，隰有榆”起兴，或用“薤露”作比，或直写墓中“陈死人”，“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情系乎此，诗人不禁发出“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和“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的慨叹，然而超脱的陶渊明，最终安于“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平和。他不再为生死而痛苦。
刘希夷存诗不多，除写闺情的篇什若干，还有许多是怀古和感伤羁旅的篇什，生命意识在这些篇什里已多有反映，而反映最为典型的诗作莫过于《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集作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须（集作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人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白发乱如丝。
但看旧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诗的前半写洛阳女子感伤落花，抒发人生短促、红颜易老的感慨；后半写白头老翁遭遇沦落，抒发世事变迁、富贵无常的感慨，以“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总结全篇意旨，透露出浓重的生命意识。
不过与前引诸诗不同的是，《夏弹琴》一诗在对生死思考的同时，还融入了对知己的渴望。“予欲娱世人，明月难暗投。”诗人何尝不想乐众人之乐，但明珠岂能暗投。然而知音的钟子期早已零落归荒丘，无处可寻了。但诗人没有放弃他对精神相通者的寻找。“死而若有知，魂兮从我游。”从我游，即我从之游。后起的大诗人李白在其名作《月下独酌》中有过类似的描述与想象：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虽然在艺术水准上，刘诗远不及李诗，但我想，假使刘希夷和李太白在青云上相遇，应该也会相从而游吧。因为“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一定是他们共同期盼的。
（赏析人：殘荷）
038
诗题：月夜听卢子顺弹琴
朝代：唐
作者：李白
内容：
闲夜坐明月，幽人弹素琴。
忽闻悲风调，宛若寒松吟。
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
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
评析：
卢子顺，于今生平已不可考，从“幽人”一词可推断其为隐士一流。观太白生平，可知其多与幽人高士相交，而太白诗多仙气飘飘，也与其生平交游状况有密切关系。此诗首句另有一版本，为“闲坐夜明月”，然两句明显对仗，故当以“闲夜坐明月”为是。
关于李白咏弹琴诗，最著名的还属这首《听蜀僧浚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两厢对照，可知《听蜀僧浚弹琴》的艺术成就明显要高一些。“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起便超然。“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一挥手间，顿时气象万千。末两联引入客思，以碧山秋云作结，洗练蕴藉。
再来看《月夜听卢子顺弹琴》一诗，“闲夜坐明月，幽人弹素琴。”起较稳正，令人想起王维的《竹里馆》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来，然不及王诗潇洒。
据学者研究，释居月的《琴曲谱录》里记载有《悲风操》、《寒松操》、《白雪操》等琴曲。《白帖》中记载有《阳春》、《白雪》、《绿水》、《悲风》、《幽兰》、《别鹤》等琴曲。颔颈联中，太白连续描写四曲，不仅言明曲目，褒赞卢子顺的弹琴技艺，更以曲名暗示出卢的高洁情怀；纤字，状琴师手指纤细修长。“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此处太白用了《风俗通》里的记录：“俞伯牙方鼓琴，钟子期听之，而意在高山，子期曰：‘善哉乎！巍巍若泰山。’顷之间，而意在流水，子期曰：‘善哉乎！汤汤若江河。’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以世无足为知音者也。”太白青年时，渴望神游八极，但觐见唐玄宗后，最终赐金放还，故太白闻卢子弹琴，萦回溯徊，不仅为琴师慨叹，亦为自己慨叹。
从整体看，首写弹琴，中写琴曲，末写慨叹。中腹连写四曲，但暗藏变化，“忽闻《悲风》调，宛若《寒松》吟。”悲风之调见悲慨，寒松之吟见孤寂。“《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白雪之操见高洁，绿水之声见清虚。悲风，寒松，白雪，绿水，两联通过字面的巧妙关联与感性传递，曲径通幽，使人迅速获得与太白一样的听曲感受。然而琴声如此美妙，琴艺如此高超，但太白却并没有完全忘却用世之心。“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太白此时再没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迈不羁了。钟期已去，知音何寻？此诗虽不及《听蜀僧浚弹琴》一诗的潇洒飘逸，但亦别有一股沉郁之气在。
（赏析人：殘荷）
039
诗题：奉和舍人叔直省时思琴
朝代：唐
作者：张籍
内容：
蔼蔼紫薇直，秋意深无穷。
滴沥仙阁漏，肃穆禁池风。
竹月泛凉影，萱露澹幽丛。
地清物态胜，宵闲琴思通。
时属雅音际，迥凝虚抱中。
达人掌枢近，常与隐默同。
评析：
题中“舍人叔”指张籍从叔张弘靖，张弘靖直省时所作诗今已不可考，不过同时流传下来的还有吕温的《奉和张舍人阁中直夜思闻雅琴因书事通简僚友》，权德舆的《奉和张舍人阁老阁中直夜思闻雅琴因以书事通简僚友》和鲍溶的《窃览都官李郎中和李舍人益酬张舍人弘静夏夜寓直思闻雅琴见寄》诸诗。其中吕诗与张籍诗手法上颇为相近，可资参照：
迢递天上直，寂寞丘中琴。忆尔山水韵，起予仁智心。
凝情在正始，超想疎烦襟。凉生子夜后，月照禁垣深。
远风霭兰气，微露清桐阴。方袭缁衣庆，永奉南熏吟。
蔼蔼，暗淡、昏昧貌。《文选·司马相如＜长门赋＞》：“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 李善注：“蔼蔼，月光微暗之貌。” 南朝王僧孺 《与司马治书同闻邻妇夜织》诗：“蔼蔼夜庭广，飘飘晓帐轻。”起首点题。“滴沥仙阁漏”以下四句仔细描摹直省时环境，与次句相照应。“滴沥仙阁漏，肃穆禁池风”皆为所闻，“竹月泛凉影，萱露澹幽丛”，则为所见与所触，滴沥，肃穆，凉影，幽丛，并力渲染清幽之境。地清两句则对直省情境进行概括，并逗出欲闻雅琴之思。“时属雅音际，逈凝虚抱中。”风物清幽，含虚守静，这是一个多么适合鼓琴奏雅的时节啊。“达人掌枢近，常与隐默同。”闻达之人虽身居高位，但怀抱冲和，犹如恬退无为之士。枢近，指接近皇帝的中央政权的枢要职位；隐默，指安静恬退之士。
由于李唐一代崇奉道教，故无论贩夫走卒、骚客达人，皆以冲虚恬退为高。我们从王昌龄、王维、孟浩然、李白以及后来的常建等人诗中都可发现大量这种思隐的言辞与描述。从文理上看，起手二句总写，点明秋意。秋主收藏，据《晋书·张翰传》记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此诗虽未用此典，但历代文人墨客的心理轨迹却是一致的。二句定此基调，为后面的“思琴”张本。滴沥四句分写所见所感之清幽之境。“地清物态胜”一句承上，“宵闲琴思通”一句启下。“时属雅音际”转入正面描写思琴之人，寓指其情怀冲和恬淡。对比张籍诗，吕温诗，起手即写思琴。“忆尔山水韵”四句极力写其雅怀深致。其后再对直省情境进行摹写。方袭两句雅音作结。张籍吕温二诗皆属同题奉和，宛如并蒂花开，对照参看，饶有趣味。
（赏析人：殘荷）
040
诗题：好听琴
朝代：唐
作者：白居易
内容：
本性好丝桐，尘机闻即空。
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
清畅堪销疾，恬和好养蒙。
尤宜听三乐，安慰白头翁。
白居易为中唐著名诗人，早年积极从事政治改革，关怀民生，倡导新乐府运动，主张诗歌创作不能离开现实，须取材于现实事件，反映时代的状况，所谓“文章合为时而着（当为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继杜甫之后实际派文学的重要领袖人物”（语见胡适《读白居易<与元九书>》）。他晚年虽仍不改关怀民生之心，却因政治上的不得志，而多时放意诗酒，作《醉吟先生传》以自况。《好听琴》一诗流露出的恬和思想显然与白居易晚年境况为近。
实际上早于白居易两百多年的著名的梁朝诗人何逊就写过“好听琴”一首小绝，然而其中的情怀与白诗大不相侔。试看：
拟古联句（南北朝·何逊）
家本青山下，好上青山上。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怅。
匣中一明镜，好鉴明镜光。明镜不可鉴，一鉴一情伤。
少知雅琴曲，好听雅琴声。雅琴不可听，一听一沾缨。
同样的“好听琴”，然而何诗却充满忧郁与感伤，这与何逊一生沉沦下吏追求上进的境况是相吻合的。早年的白居易同样力求进取，不甘恬退。
初入仕途的白居易认为自己受到喜好文学的皇帝赏识提拔，故希望以尽言官之职责报答知遇之恩，因此频繁上书言事，并写大量的反映社会现实的诗歌如《秦中吟》、《新乐府》等，希望以此补察时政，乃至于当面指出皇帝的错误。白居易仕途与精神的双重转折发生在815年，是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白居易上表主张严缉凶手，被认为是越职言事。其后白居易又被诽谤，理由是母亲看花而坠井去世，白居易却着有“赏花”及“新井”诗，有害名教。白居易遂被贬为江州司马。在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浩叹之后，白居易渐渐转向独善其身。在835年得知甘露寺之变后，身在洛阳的白居易写下了一首著名的七律《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用以抒发对朝臣罹难的悲悼之情与对自己青山早退的庆幸之情。
现在转说正题。“本性好丝桐”一句让人联想到陶渊明“性本爱丘山”的诗句。“尘机闻即空”渲染好听琴程度之深。其实，这仅仅是乐天晚年心境的体现，早年却未必如此的。颔联进一步细化，解释次句。“清畅堪销疾，恬和好养蒙”，颈联则对听琴之用作了阐发，即有“销疾”和“养蒙”之功。养蒙谓以蒙昧自隐，修养正道，语本《易·蒙》：“蒙以养正，圣功也。” 孔颖达疏：“能以蒙昧隐默，自养正道，乃成至圣之功。”即听琴不但可以畅心祛病，更可修身悟道。“尤宜听三乐，安慰白头翁。”“三乐”一典见于《列子·天瑞》：“孔子游于泰山，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 孔子曰：‘先生何以为乐？’曰：‘天生万物，惟人为贵，吾得为人，一乐也；男贵女贱，吾得为男，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乐天运用古典，表明对自己既得“三乐”的满足恬和与追慕古人之心。
还需指出的是，白居易晚年还写过一篇七律，气息与《好听琴》一诗相近，题曰《味道》：
叩齿晨兴秋院静，焚香冥坐晚窗深。七篇真诰论仙事，一卷檀经说佛心。
此日尽知前境妄，多生曾被外尘侵。自嫌习性犹残处，爱咏闲诗好听琴。
在今日扰攘之世，我们虽然不必如乐天一样谈禅求仙，但读读古人恬退之诗，揣摩一番忘机之道，养蒙虽或不能，清畅销疾却大概是可以的。
（赏析人：殘荷）
041
诗题：司空主簿琴席
朝代: 唐
作者：韦应物
内容：
烟华方散薄，蕙气犹含露。
澹景发清琴，幽期默玄悟。
流连白雪意，断续回风度。
掩抑虽已终，忡忡在幽素。
评析：
韦应物，字义博，世称韦江州、韦左司或韦苏州，是李唐一代最为重要的作者之一。韦应物最工五古，连大名鼎鼎的苏东坡都深表佩服，为之写下“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的颂扬诗句。明代诗人认为，陶渊明之后，能够继承其情味悠然、意境恬淡的唐代诗人就是韦柳王孟，而韦犹为近陶。如张以宁《黄子肃诗集序》云:“陶之继则韦孟王柳之得意者，精绝超诣，趣与景会，多出于兴，然于风雅概有悟。”清人评选的《唐律消夏录》则认为：“唐诗之修闲澄澹，韦公为独至。五言古律二体，读之每令人作登仙入佛想。”明清其他众多评家亦对韦诗有极高的评价。
当代学者在深入研究韦应物年谱的基础上指出：“在韦应物的仕途生涯中，他曾多次罢官，闲居佛寺，使得诗人有大量时间精力接触山林自然，写下了不少山水诗。这些山水诗，有不少是寄托他洁身自好、乐天知命的思想，抒写他追求宁静闲适、冷落寂寞的生活情调的。”这首《司空主簿琴席》虽非山水诗，但诗中仍然体现出其追求宁静幽素的感情倾向。
“烟华方散薄，蕙气犹含露。”起手点出环境和节令，烟华指烟雾一般的繁花，繁花渐渐凋散，蕙草浓结露水，可见这是一个清寒寂静的春夜。“澹景发清琴，幽期默玄悟。”幽期，指隐逸之期约。《文选·谢灵运＜富春渚＞诗》：“平生协幽期，沦踬困微弱。”吕延济注：“往时已有幽隐之期，但以沉顿，困于微弱，常不能就。”玄悟，即深悟。在这样宁静的夜晚，清泠的琴声缓缓奏响，那永不能忘怀的隐遁之约，无人解得，只能默然在这婉曲的琴声中独自想望了。“流连白雪意，断续回风度。”据古曲谱记载，中有琴曲《白雪操》和《回风操》。此二句巧用双关，既写琴名，又写琴声，流连、断续两词更见出作者听琴的沉醉。“掩抑虽已终，忡忡在幽素。”掩抑，抑扬意。忡忡，忧愁貌。幽素，恬淡质朴，如张九龄《答陈拾遗赠竹簪》诗：“幽素宜相重，雕华岂所任。”。琴声虽然已终，但对恬淡幽隐之境的追求却永怀想望，永无止息。
韦应物此诗与李白的《月夜听卢子顺弹琴》一诗颇有相似之处，内容皆是听琴，题材皆为五古，皆是先从时间写起，只不过韦诗用了更多的笔墨来描写环境，以烘托出一种清寒幽寂之境，为琴声的渲染张本。其后二诗都巧用曲名双关，刻画听琴感受。唯二诗收束略有不同，李诗慨叹世无知音，韦诗则对幽境不绝想望。整体来看，二诗各具面貌，李诗更见挥洒，韦诗更觉清幽。
（赏析人：殘荷）
042
诗题：舟中听大人弹琴
朝代: 宋
作者：苏轼
内容：
弹琴江浦夜漏永，敛袵窃听独激昂。
风松瀑布已清绝，更爱玉佩声琅珰。
自从郑卫乱雅乐，古器残缺世已忘。
千家寥落独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
世人不容独反古，强以新曲求铿锵。
微音淡弄忽变转，数声浮脆如笙簧。
无情枯木今尚尔，何况古意堕渺茫。
江空月出人响绝，夜阑更请弹《文王》。
评析：
苏轼，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居士，其诗，词，赋，散文，均成就极高，且善书法和绘画，是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罕见的全才，也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上被公认文学艺术造诣最杰出的大家之一，他和父亲苏洵，弟苏辙合称为唐宋八大家中的“三苏”。
实际上苏轼不但精通诗词赋等，八十年代有学者就研究指出：“苏轼一家不仅是诗文世家，同时也是音乐世家。他和他的父亲苏洵、弟弟苏辙，都是弹琴的能手，（《历代琴人传》引张右衮唐（唐字当删）《琴经·大雅嗣音》：“古人多以琴世其家，最著名者……眉山三苏。”）家藏有唐代的名琴——“雷琴”使用。他自幼受着音乐文化的熏陶，当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已对七弦音乐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公元1059年，苏轼一家水路出蜀，夜泊戒州（今四川宜宾）时，苏洵在舟中弹琴，苏轼仔细聆听父亲所弹的琴曲，感触良多，于是写下了上面这首舟中听大人弹琴。
这是一首七言古诗，不仅写出了他对七弦琴音乐的聆听和欣赏，同时还表露了他对当时琴曲的演奏内容和创作倾向等方面的看法。“弹琴江浦夜漏永”，点明弹琴的时间是静夜，地点是江浦。“敛袵窃听独激昂”以下三句详细描摹了自己的听琴感受。“自从郑卫乱雅乐，古器残缺世已忘。”郑卫指轻靡淫逸之乐。白居易 《邓鲂张彻落第》诗：“众耳喜郑卫，琴亦不改声。”自从轻靡淫逸之乐扰乱大雅正声之后，远古的高雅音乐无人继承，至今已鲜觅踪迹了。“千家寥落独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众多乐器中，好在古琴仍然得以保留，犹如千年不死的仙人一般，阅尽世间沧桑。“世人不容独反古，强以新曲求铿锵。”世人不察根本，不知只有传统的琴曲才是真正的古代音乐，强以什么“新曲”来返古，那又怎么可能实现呢？“微音淡弄忽变转，数声浮脆如笙簧。”变转指琴声由激昂转为低回，聆听至此，诗人的情绪亦随之而转。“无情枯木今尚尔，何况古意堕渺茫。”真可谓琴犹如此，人何以堪！更那堪高雅的正声如此虚茫难觅呢。“江空月出人响绝，夜阑更请弹《文王》。”在琴乐流传的千百年的历史中，《文王操》向被古人尊为高雅的作品，被视为是一首可以陶冶人们高尚的情操，净化人们的灵魂的琴曲。因为“鼓此曲令人荡涤邪秽，消融渣滓。”（明代琴谱《杏庄太音补遗》）。阅读至此，我们才知原来苏洵所弹的整是《文王操》，如此激昂，如此幽渺，令一旁谛听的苏轼陶醉不已，因此虽已夜深，亦恳请父亲再弹一曲文王操。
从整体来看，这首诗可分为三部分，前四句是第一部分，一句写弹琴时间地点，三句写琴声之高雅清绝。下六句是第二部分，由听琴引出作者对琴曲以及时尚的看法，认为强以新曲求铿锵其实是本末倒置的。作者在最后六句即第三部分，抒发了古意渺茫的感慨，因此枨触不已，益发觉得古曲的回味无尽，因此夜阑更请弹《文王》。苏洵到底弹了没弹呢，不知道，但不管如何，阅诗至此，我想我们对于这首古曲的巨大魅力已经身心俱沐了。
（赏析人：殘荷）
043
诗题：题赠田辨之琴姬
朝代: 宋
作者：苏轼
内容：
流水随弦滑，清风入指寒。
坐中有狂客，莫近绣帘弹。
评析：
苏轼一生写过大量的与琴有关的诗，琴已经成为他终身不可缺少的艺术生活的组成部分，直到他去世前一年（即1100年），也在和琴友们论琴（见《欧阳晦夫惠琴枕》）。这首《题赠田辨之琴姬》便是苏轼访友时写给朋友琴姬的一首五绝。
“流水随弦滑，清风入指寒。”起手通过描写琴声的流转清寒，来暗示琴姬的高超琴技。“坐中有狂客，莫近绣帘弹。”狂客指放荡不羁的人（改狂放且失意敏感之人）。唐李白《醉后答丁十八》诗：“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这里的狂客当然指苏轼自己，那么为何座中狂客在，就要请琴姬“莫近绣帘弹”呢？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两句诗，我们不妨找些旁证来。巧的是，苏轼有一首《满庭芳》词，同样有这句“坐中有狂客”，该词是：
香叆雕盘，寒生冰箸，画堂别是风光。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
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双歌罢，虚檐转月，余韵尚悠扬。
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
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亲曾见，全胜宋玉，想象赋高唐。
这里为何说“恼乱（即打动、销魂意）愁肠”呢。我们应该注意到，过片用了个典故：司空见惯。这个典故来源于唐代诗人刘禹锡写过的一首《赠李司空妓》：“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刘禹锡在诗中用“司空见惯浑闲事”两句来抒发对李司空妓容貌、歌声之美妙的由衷赞美之情。两首诗词相对照，不难明白，作者通过“莫近绣帘弹”这一祈使句巧妙地暗喻出这位琴姬琴声的美妙了。事实上，这种反面着墨的笔法唐人早就用过，晚唐的郑谷写过一首《席上贻歌者》：“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可见手法不妨袭用，异曲不妨同工。
（赏析人：殘荷）
044
诗题：九月十五日观月听琴西湖一首示坐客
朝代: 宋
作者：苏轼
内容：
白露下众草，碧空卷微云。
孤光为谁来，似为我与君。
水天浮四坐，河汉落酒樽。
使我冰雪肠，不受曲蘖醺。
尚恨琴有弦，出鱼乱湖纹。
哀弹本旧曲，妙耳非昔闻。
良时失俯仰，此见宁朝昏。
悬知一生中，道眼无由浑。
评析：
这是一首抒发秋夜在西湖边上观月听琴感受的五言古诗。“白露下众草，碧空卷微云。”露凉，宵碧，云微，洗练的笔法让人想起韩愈的“纤云四卷天无河”的诗句来。“孤光为谁来，似为我与君。”此二句绝妙，既见明月的有情，更见诗人的有情。“水天浮四坐，河汉落酒樽。”眼前水天一色，杯中河汉漾漾。此境空灵之极，不禁令人想起张孝祥念奴娇里的“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的词句来。“使我冰雪肠，不受曲蘖醺。”肝肠如雪，纵有曲蘖，又怎能使我等醺然酣然呢？“尚恨琴有弦，出鱼乱湖纹。哀弹本旧曲，妙耳非昔闻。”恨，惆怅意。此四句由观月转为听琴，鱼跃本与琴声无关，然为诗人情感所注，遂觉琴奏鱼舞。所弹琴声本是旧曲，但今夜所听到的美妙前所未有。“良时失俯仰，此见宁朝昏。悬知一生中，道眼无由浑。”“道眼”是佛教语，指能洞察一切，辨别真妄的眼力。此四句由听琴转为抒写感慨。俯仰之间，良时已失，朝昏之时，嘉会难再。然而作者深信在这样美妙的月光与琴声的沐浴之后，他将不再为世界的任何幻沤泡影所迷。
查考苏轼生平，可知其于元佑四年（1089年）任龙图阁学士知杭州，才有机会来到西湖边上。而就在这五年之前，苏轼才刚刚离开了让他一生铭心刻骨的黄州。自“乌台诗案”发生后，苏轼坐牢一百零三天，几次濒临被砍头的境地。幸亏北宋时期在太祖赵匡胤年间定下不杀士大夫的国策，苏轼才算躲过一劫。出狱以后，苏轼被降职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市）团练副使（相当于现代民间的自卫队副队长）。这个职位相当低微，且无实权，此时的苏轼谙尽人间况味，到任后，心情郁闷，曾多次到黄州城外的赤壁山游览，写下了《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千古名作，以此来寄托他谪居时的思想感情。不难想象，十几年后携一干友人在西湖边上观月听琴的苏轼，想到他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半生，会是多么的怅惘与感慨啊！值得庆幸的是，苏轼最终没有沉溺在宦途的失意当中，“悬知一生中，道眼无由浑”，道眼既开，获得新生的苏轼终于豁达飘然地向世人走来。
（赏析人：殘荷）
045
诗题：次韵奉和钱穆父蒋颖叔王仲至诗四首其一 见和西湖月下听琴
朝代: 宋
作者：苏轼
内容：
谡谡松下风，蔼蔼垄上云。
聊将窃比我，不堪持寄君。
半生寓轩冕，一笑当琴尊。
良辰饮文字，晤语无由醺。
我有凤鸣枝，背作蛇蚹纹。
月明委静照，心清得奇闻。
当呼玉涧手。一洗羯鼓昏。
请歌南风曲，犹作虞书浑。
①家有雷琴甚奇古，玉涧道人崔闲妙于雅声，当呼使弹。
评析：
观此诗题，不难看出钱穆父、蒋颖叔、王仲至等人和了苏轼的《九月十五日观月听琴西湖一首示坐客》一诗，苏轼大概意犹未尽，于是又按原韵步了一首。“谡谡松下风，蔼蔼垄上云。聊将窃比我，不堪持寄君。”两联都是工整对仗，“持寄君”三字出自南朝梁陶弘景 《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一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四句寓情于景，形象地刻画出东坡悠然自怡的心境。“半生寓轩冕，一笑当琴尊。良辰饮文字，晤语无由醺。”此四句一出，波澜渐起。数年之前，谙尽世态炎凉的苏轼还笼罩在左迁黄州的愁云惨雾之中。半生、一笑，语句的轻松转换，见出此时的东坡心态已趋豁然。然而徒有文字晤谈，又岂能尽兴酣然呢？“我有夙鸣枝，背作蛇蚹纹。”此二句写家中收藏的古琴雷琴的奇古形制，雷琴为唐代名匠雷氏所制宝琴，东坡甚是宝爱，据说无论走到哪，必携带雷琴，除了自己拂弦自乐外，只有挚交琴友才得一弹。“月明委静照，心清得奇闻。”作者续写对琴声的思渴之情。月夜清幽寂静，倘得闻悠然一曲，该是何等的畅快！“当呼玉涧手。一洗羯鼓昏。”玉涧指小注中的玉涧道人崔闲，据史料记载，这位崔闲，字成老，号玉涧道人，为庐山处士，多才艺，妙工古琴，既是苏轼的忠实追随者，又是苏轼的挚交琴友。今传苏东坡《手泽》中曾这样评价道崔闲的琴技：“家有一琴，庐山处士崔成老弹之，以为绝伦云”。羯鼓是一种出自于外夷的乐器，其声音急促、激烈，东坡以一“昏”字状之，可见东坡心意的褒贬程度。“请歌南风曲，犹作虞书浑。”南风为古代乐曲名。相传为虞舜所作。《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孔子家语·辨乐解》：“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虞书是《尚书》组成部分之一。相传是记载唐尧、虞舜、夏禹等事迹之书。这两句说，请弹一曲高雅的南风之曲吧，我（苏轼）虽然险夷历尽，但我仍能写出虞书一样的传世名篇来。从苏轼两句分用南风、虞书两个典故，不难看出，此时的苏轼虽然心境已渐趋平淡，但并未真正忘怀世事，尤其没有忘记民生多艰，相反，想的更多的是如何为朝廷效力，为苍生谋福。这正是苏轼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心理基础，而至今仍然萦绕西湖的“苏堤”便是苏轼记挂百姓、为民造福的最好佐证。
如果说，《九月十五日观月听琴西湖一首示坐客》诗更多反映的还是苏轼在心境上对宦途的失意、世态的炎凉是如何消解的话，那么《次韵奉和钱穆父蒋颖叔王仲至诗四首其一见和西湖月下听琴》一诗则充分反映了苏轼关怀世事的沉厚心态的回归。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飞跃。较之苏轼在黄州第三个年头写下的词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里所反映的超脱，更进一境，因为他不仅直面沧桑，他更从远古圣人那里重新获得了振奋生命的力量。“请歌南风曲，犹作虞书浑。”这两句虽未必是苏轼诗歌里发出的最强音，但它一定是苏轼诗歌里最厚重的声音之一。一个脚踏大地、眼望明月的哲人，就这样踩着悠扬的琴声韵律，向他一生都挚爱的芸芸百姓，款款走来。
（赏析人：殘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