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橘把宝压在辛弃疾上是很有见地的。
全国一卷,15年考了岑参的诗,16年考了李白的诗,17年考了欧阳修的诗,词的地位虽不如诗,但诗词向来并举,18年说什么也该考首词了吧?额……当然了,这全是没什么卵根据的推测,如果之前让我预测17年考什么,我也会说“15年考了岑参的诗,16年考了李白的诗,17年也该考首词了吧?”结果嘛,大家都看到了……所以谁也不敢断定18年会不会出词,因此也可以说丑橘是没什么见地的。
我抽样统计了一下我们发过的周测、学案,还有《微点》,发现在30首词中,宋词独占27首,豪放词占22首。宋词在词史上的地位自不待言。虽然很多人,包括我,都认为,从水平上说,清词要高于宋词。但从普及程度、影响力,尤其是考察频率上来看,宋词都是首屈一指的。而在宋词中,豪放词又往往是考试的首选。虽说《全宋词》两万余首中,婉约词占绝大部分,并且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叶嘉莹说词的美是一种“弱德之美”,婉约词始终是词的主流。但婉约词中最精华的部分,比如周邦彦、吴文英、王沂孙等人的长调慢词,却因为晦涩难懂、词旨幽微,几乎不考。比如吴文英的《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中有一句“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叶嘉莹先生在《唐宋词十七讲》中引用了《绍兴府志》《四明图经》《大明一统志》《大清一统志》,甚至美国哈佛燕京博物馆馆藏的嘉庆版《会稽志》,才解通这句,此之谓晦涩难懂。再比如王沂孙的一首著名的咏物词《天香·咏龙涎香》: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甆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几回殢娇半醉。 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谩惜余熏,空篝素被。
这首词字面意思很好理解,然而其中寄托的故国之思、亡国之叹、宋理宗被盗墓弃尸之悲、崖山海战回顾之憾,我们在考场上可不容易都想出来,此之谓词旨幽微。
因此,考试中出现的婉约词的不过以晏殊、欧阳修、李清照等人的爱情闺怨词为主。而这些词,风格比较单一,经常会出现一首词搞不清作者是谁的状况。
比如那首著名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关于这首词的作者,有人认为是冯延巳,有人认为是欧阳修,双方各执一词,两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而豪放词,风格多样,便于理解,易于出题,争议也少,关键是符合中学生的价值取向。爱国往往是豪放词中最鲜明的主题,符合民族精神,也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至于婉约词,老是什么情啊爱啊,这太不清真了!因此,考试中出现的词大部分都是豪放词。
但是话说回来,硬生生地把词人划分成婉约、豪放两派,是很不科学的。我们提到豪放词的代表词人,往往会想到苏辛。而苏大胡子的词集中,婉约词就占了三分之一;辛弃疾也会写出“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这样婉媚入骨的句子。李清照作为婉约大宗,亦曾写过“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样豪逸落拓的句子。但是词人风格乃是天成,不可强致。辛弃疾即使“一笑嫣然”,也自带一股“转盼万花羞落”的英雄之气;而李清照即使在那儿“鹏正举”,亦难脱闺阁之风。所以说,了解词人性格是很重要的,但这可不是学案上总结的几组四字词所能概括的。
词人不应分以婉约、豪放,其实具体的词篇有时也很难分。比如南宋时以姜夔、张炎为代表的格律派词人所写的词。以我很喜欢的一首张炎的《八声甘州》为例: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苏轼谓:“端庄杂流丽,刚健夸婀娜。”这首词,既不能让十七八女郎按红牙拍歌,更不能让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只好尴尬地分在“格律派”里面,既不豪放,也不婉约。但,我们总不能让十七八女郎执铁绰板唱,或者关西大汉按红牙拍歌吧?这反差到是有点萌。
不过讲辛弃疾还有一层原因,就是辛弃疾的词传世共629首,是两宋词人中最多的,考的几率大。当然了,水平是更重要的原因。水平这种东西,很难量化地表示,而存量这种东西清晰可见。最近非常流行用大数据分析诗词,我就曾经看到过这么一篇论文:王兆鹏教授的《宋代词人历史地位的定量分析》。该文从现存词作的篇数、现存宋词别集的版本种数、宋代词人在历代词话中被品评的次数、宋代词人在本世纪被研究评论的论著篇数、历代词选中宋代词人入选的词作篇数、本世纪词选中两宋词人入选的词作篇数等六个角度进行定量分析、加权运算。最后的结果,两宋词人排名前十位依次是:辛弃疾、苏轼和周邦彦(并列第二)、姜夔、秦观、柳永、欧阳修、吴文英、李清照和晏几道。和我心中的排名几乎一样。当然了,这种东西看似科学,骂它的人也不会少,但辛弃疾在词史上的地位确实是毋庸置疑的。
这篇论文的作者王兆鹏还做了一个功德无量的软件——唐宋文学编年地图。该软件把唐宋著名文学家一生的行迹都标在地图上,如果你点开辛弃疾的页面,就会发现,一条红线,从济南,直插南京。那就是辛弃疾最壮阔的一次史诗级行动。
1140年,辛弃疾出生于山东历城(今济南)。此时距靖康之变、北宋灭亡、北方大好河山为金人所据已过去了十三年。受家计所累,辛家未能南渡。辛弃疾的祖父辛赞也屈身仕金,任亳州谯县县令。辛赞虽屈身仕金,但不忘家国之耻,他常带辛弃疾“登高望远,指画山河”,讲述靖康之耻 ,要他学文习武,伺机报国。文化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深远持久的。就在别的小孩沉迷《王者荣耀》不能自拔的时候,辛弃疾已经练就了一身肌肉,学会了各种武功招式。即使在小说《射雕英雄传》中,天不服地不服的黄老邪,也十分敬佩同时代的辛弃疾。其中黄蓉白衣金环初登场时,吟的就是辛弃疾的《瑞鹤仙·赋梅》:
雁霜寒透幕。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艳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著。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鳞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桃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落黄昏,数声画角。
其中最有名的一句,就是刚才所提到的“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值得一提的是,17版《射雕》是第一部还原原著中这个场景的电视剧,画面十分唯美,强势推荐,大家高考完了可以去看看。
辛弃疾父辛文郁因病早逝,从小他是被祖父辛赞一手抚养长大的。辛赞对辛弃疾产生的最重要的影响是,辛弃疾没有像他词中所说的,如同沦陷区的人民那样“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忘却了家国之耻,而是从小就形成了极浓厚的爱国情怀。
1149年,完颜亮弑金熙宗自立。完颜亮为人荒淫好色,残暴不堪,明清许多情色小说都以他为男主(大家不要去看,写得很是粗糙)。值得一提的是,完颜亮人品虽差,他写的词却别具一格,词风十分霸悍。比如这首《念奴娇·咏雪》: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拚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据说,完颜亮看了柳永的词“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就生了“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志向,这种志向在他的《鹊桥仙·待月》中展现地淋漓尽致:
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
虬髯撚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为图谋吞并南宋,完颜亮于1153年把首都自上京会宁府(今哈尔滨)迁至燕京,之后大肆练兵征饷。到1161年,完颜亮南侵宋朝之时,中原汉族人民已对金朝统治者“怨已深、痛已巨, 而怒已盈”。于是,趁完颜亮亲征南宋、后方空虚之时,济南农民耿京揭竿而起,不久即聚众数十万人,自称“天平节度使”。同时,辛弃疾也拉起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后投奔耿京,担任军中“掌书记”一职。农民起义军的文化素质不是很高,辛弃疾是军中为数不多的认识10个字以上的人。是故他名为掌管印信,实则扮演了军师的角色。
完颜亮南侵途中,被军中将吏阴谋杀害,金兵还军北上。辛弃疾认识到,这是抗金的大好时机,便建议耿京,联合南宋,里应外合,一举灭金。于是辛弃疾被派遣为代表与南宋政府进行商洽。天平军大使辛弃疾来访南宋,与南宋当局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双方就夹击金人一事充分交换了意见,达成了许多共识。双方都认为,彼此要加强沟通,牢牢把握抗金的大方向,不断充实和深化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共同致力于夹击金兵残余势力。宋高宗赵构也参加了会议,提出了很多建设性意见。
正当辛弃疾满心欢喜北上复命时,突然接到了一个噩耗——军中出了叛徒。
原来趁辛弃疾离开时,耿京部下张安国阴谋杀害了耿京,然后带着起义军的大部投降了金军。
如果是一个专业的诗人,比如杜甫,大家猜猜他会干什么?没错,肯定是先痛哭流涕,然后去写诗。但是辛弃疾不一样。辛弃疾做出了他一生中最传奇的壮举,这个壮举能让他吹一辈子。
此时张安国正为新任济州知州在府里大搞庆功宴,听到敲门声去拿快递,结果一开门,便见到门口站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猛男。然后他就体会到了失重的快感——该猛男将张安国一把拽上马,捆吧捆吧,以磁悬浮一般的速度渡过淮水,交给南宋朝廷,就地正法。
不仅如此。辛弃疾只凭借召集的50名义士,直冲入5万金兵大营。振臂一呼,诉说民族大义,一下感召了上万降金义军随其南渡、投归宋朝。辛弃疾时年二十一岁。
当时南宋已经在江南软了三十多年,哪见过这样的英雄!于是一时群情振奋:“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天子都叹息了,大伙儿还能闲着?于是各种荣誉,像什么“全国十大杰出青年”“感动南宋十大人物”“三八红旗手”接踵而至。虽然各种桂冠加身,也无法实现他“了却君王天下事”的志向,不过“赢得生前身后名”他倒是做到了。
上文为什么说这件事能让他吹一辈子呢?在庆元六年(1200年),辛弃疾六十岁的时候,他写了一首词:
《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辛弃疾在给朋友讲述自己的辉煌历史,说他“壮岁旌旗拥万夫”,然后“锦襜突骑渡江初”。金兵也不傻,不是看着辛弃疾一溜烟跑了就不管了,他们也是追的,三四句就在描写金兵和辛兵互相biubiu射箭的战斗场面。
全诗最有名的是最后一句:“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辛弃疾虽说肌大,但并不无脑,他先给孝宗皇帝上过陈述抗金救国、收复失地、统一中国大计的《美芹十论》,后给丞相虞允文上过类似的《九议》。刘克庄称其“笔势浩荡,智略辐辏,有权书论衡之风。其策完颜氏之祸,论请绝岁币,皆验于数十年之后。”这个预言不算什么,最惊人的是,他在三十二岁(1172年)当涂州知府时,曾说:“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62年以(1234年),金国果然为蒙古所灭,而南宋的灾难,便也从此开始了。因此我们说,辛弃疾非但能够披甲上马,也可以运筹帷幄,还十分具有神棍的潜质。
刚才说辛弃疾曾上《九议》给虞允文,辛弃疾这个上书对象找得很准。虞曾在1161年,就是完颜亮南征的那一年,率1.8万人于采石矶大败17万金军。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完颜亮为部下所杀,金兵仓皇北逃。一介书生,打赢了如此传奇的战役,当时的所有文人都忍不住了,疯狂给他写情书,啊不,赞歌。比如著名爱国词人张孝祥就曾在《水调歌头·闻采石矶战胜》中为他唱道: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然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他把采石之战比作赤壁之战、淝水之战,而把虞允文比作周瑜、谢玄,自比小乔……额这个应该没有。总之就是极尽称赞之词。
后来辛弃疾也曾追想完颜亮南侵之事,他在《水调歌头·舟次扬州》中写道: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这首词的形式和那首《鹧鸪天》很像。
不过自从符离之败以来,主和派抬头,朝廷中主战派便失去了话语权。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1163年,宋孝宗即位。话说几乎所有南宋皇帝甫一即位都想着北伐,孝宗也不例外。他在这一年任命张浚为都督,主持北伐。不过后来南宋在符离大溃,与金朝达成了“隆兴和议”,拱手让出了采石大捷以后收复的海、泗等六州。正因为吃了这个大亏,宋孝宗变软了,朝中的舆论也渐渐滑向主和派一方。辛弃疾曾于次年写下《满江红·暮春》: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其中“一番风雨,一番狼藉”就被认为是在隐喻符离之败。
虽说辛弃疾渡江时做出了如此千古独绝的壮举,不过,他是从沦陷区偷渡过来的。这种人被称为“归正人”,就好像朝鲜的“脱北者”一样,在官场备受歧视。因此,辛弃疾在南渡之初,只被任命为小小的江阴签判,相当于知府的助理秘书。而他所带来的上万义军,也都被遣散田里。此后几年,辛弃疾官职不断变动,不过始终不显。这首脍炙人口的《摸鱼儿》就是在他从湖北调任湖南时抒发胸中不平之气的一首词: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直到1181年,因谏官王蔺弹劾,辛被削职为庶民。之后便开始了他长达22年的隐居生活。虽说期间一度起复,不过不久,由于谏官黄艾、御史中丞谢深甫、御史中丞何澹等人的接连弹劾,辛弃疾又过起了他的隐居生活。我在这里把这些人的名字详细打出来的原因就是,希望大家记住这几个人,我还是有点记仇的,不过这不算什么好事。大家应该做过微点配餐上舒亶的一首词——《虞美人·寄公度》。舒亶这个家伙其实就是苏轼乌台诗案的直接推手,我很不乐意赏析他的诗,所以我就抄了答案。希望老师看到这里不要打我。
刚才说虞允文被比作周瑜、谢玄,其实辛弃疾也曾被比作很多名人。比如我们都很熟悉的南宋爱国诗人陆游,他曾经给辛弃疾写过一首长诗,道“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把辛比作管仲、萧何;而我们没怎么听说过的刘宰更是将辛比作张良、诸葛亮。不过这已经是1204年了,此时辛弃疾已经六十四岁。
1203年,韩侂胄独掌南宋军政大权,为提升自己的威望,他希望通过北伐建立一番功业。因此,他想到了辛弃疾——这家伙虽然老了,不能提刀上马了,但是威信极高,如果能有辛弃疾的鼎力相助,北伐一定能获得舆论的支持。于是,这一年,辛弃疾被起用为浙东安抚使。次年,辛被宁宗皇帝召见,改命为镇江知府。上述一大堆吹捧辛弃疾的话就是在这时出炉的。
辛弃疾的加盟为北伐造了势,然后他便没有了利用价值。这时候辛弃疾审时度势地提出不要冒进的建议——我们学过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就是此时诞生的。“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词中,辛以刘义隆北伐失败的史实告诫韩侂胄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韩侂胄对此表示十分不满,便令其手下以“贪财好色”的名义弹劾辛弃疾。
这是他最后一次被罢。
辛弃疾一生被弹劾了七次。其中罪名无非是“好色”“贪财”“残忍嗜杀”云云。辛弃疾可是著名爱国词人哎,怎么会好色贪财呢!
不过谁也没规定爱国词人不能好色贪财吧?
据考证,辛弃疾正妻就有三个,赵氏、范氏、林氏。而侍妾,保守估计就有七个:整整、钱钱、田田、香香、卿卿、飞卿、粉卿。“娇痴却妒香香睡,唤起醒松说梦些。”“何处娇魂瘦影,向来软语柔情。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旁人笑问。”而他年老力衰的时候,也挺为小妾们着想,没精力了,就遣散吧。他的《临江仙·侍者阿钱将行,赋钱字以赠之》就是送给遣散的侍妾阿钱的。他遣散侍妾粉卿,也写了一首《鹊桥仙·送粉卿行》。这种事件的性质可不同于负心汉,有点类似于皇家遣散年老的宫女,让她们自谋出路的意思。当然了,我想主要还是因为辛弃疾自己年老力衰,力不从心了……这些妻妾还都是从他的词集中考证出来的,没有填成词的或者失传的想必更是不计其数。
但正如学娴老师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食色性也”所谓。古代男人嘛,有个三妻四妾也是很正常的,这算什么好色呢!不过辛弃疾却不止搞婚内情,他还搞婚外情,而且十分猥琐。比如他看到一位少女,便写道“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居然盯着人家的脚一直看,还写成词!其实看看写写也没什么,关键他还去实践,出去搞。大家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估计已经举行过礼了,我就没什么好隐晦的了。他的《霜天晓角·旅兴》就描写了一次酒后乱性的经历:“吴头楚尾,一棹人千里。休说旧愁新恨,长亭树,今如此!宦游吾倦矣,玉人留我醉。明日落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一场艳遇能写得如此唯美,我也是服气的。和宋徽宗的艳词,什么“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之类的比一比,才能看出什么叫爱国词人笔下的文字。不过有些人居然还能从这类词中品出辛弃疾渴望杀敌报国的豪情壮志,这更是令我服气的。
南宋还有一位著名爱国词人,名叫刘过,字改之。这个字起得很妙,有过就要“改之”嘛!郭靖给杨过起的字也是“改之”,就是打这儿来的。顺便说一句,辛弃疾的名字起得也很有特色,跟霍去病、司马消难同出一辙。而他字“幼安”,把疾病都弃掉了,幼小的时候不就安全了吗!
不过刘过的过却没有“改之”。辛弃疾写“帘底纤纤月”还算隐晦,而刘过的几首词,比如《沁园春·美人足》《沁园春·美人指甲》则纯粹是低俗下流了。
爱国词人总是有一些相同的爱好。元郭宵凤《江湖纪闻》载:“稼轩帅淮时,改之以母疾辞归。是夕,改之与稼轩微服登娼楼。适一都吏令乐饮酒,不知为稼轩也,令左右逐之,二公大笑而归,即以为有机密文书,唤某都吏,其夜不至。稼轩欲籍其产而流之,言者数十,皆不能解。遂以五千缗为改之母寿,请言于稼轩,稼轩令倍之。稼轩为改之买舟于岸,举万缗于舟中。”这段我就不翻译了。在妓院敲别人的竹杠,也只有稼轩了。
稼轩,这是1181年辛弃疾给自己取的号。这一年的春天,辛弃疾在奉议郎职上。他在江西信州上饶兴建带湖新居庄园,高处建舍,低处辟为稻田。主张“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因此把新居命名为“稼轩”,从此以稼轩为别号。而同年十一月,他就被弹劾落罢,自此开始带湖隐居生活。
洪迈《稼轩记》载:“前枕澄湖如宝带,其纵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济南辛侯幼安最后至,一旦独得之,既筑室百楹,才占地什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泱,居然衍十弓。”就是说稼轩私人专属的这块地,除了带湖,还有周边的大片土地。宋元时,一尺合今31.68cm。也就是说这片带湖长约390米,宽约263米,面积约10万平方米。而经过我在卫星图上的测距,我们一中新校区的面积大概是550*380=209 000平方米,大概也就是两个带湖吧!而这仅仅是带湖的面积,周围土地的面积更广阔。“左偏”的稻田“衍十弓”,一弓约150米左右,这块稻田长就1500米,面积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文革的时候我们就讲,稼轩属于大地主阶级,应该是被专政的对象。也正因如此,他肯定不会发出杜甫那种“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感叹,更不会梦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因为他本来就“筑室百楹”。稼轩的朋友、著名大学者朱熹曾经偷偷潜入到带湖去参观,差点迷路,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认为“耳目所未睹”。
当然了,宋代地价不高,并且官员工资水平很高,我们也不能由此断定稼轩就有贪污行为。大家如果想深入了解这一话题,可以参看香港大学罗忼烈教授的《漫谈辛弃疾的经济生活》一文。此文一出,大家都私下里偷偷地表示,也许、可能、或者、不太确定,辛弃疾有那么一点点贪污行为。反驳此观点的学者也有很多,稼轩铁杆粉丝邓广铭教授就写了一篇《读<漫谈辛稼轩的经济生活>书后》驳斥罗的观点,认为“只是稍不一般的几间房屋,称不起‘豪华的府第’和‘庞大的园林’”,后来的瓢泉居第“也无非又多盖了一些‘茅庐’。”我也很想相信邓广铭教授的观点,因为我也是稼轩的铁杆粉丝,也希望这是政敌的陷害之辞。不过稼轩老是在词中炫耀自己的住处,说什么“文字觑天巧,亭榭定风流。平生丘壑,岁晚也作稻粱谋。五亩园中秀野,一水田将绿绕,罢稏不胜秋。饭饱对花竹,可是便忘忧?”“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水纵横,山远近,拄杖占千顷。”“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我见君来,顿觉吾庐,溪山美哉。”“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等等等等,不胜枚举。这还不算,他还“稼轩日向儿童说,带湖买得新风月。”这么好显摆,可给我辈洗白留下了一定困难。
顺带一提,那位《稼轩记》的作者洪迈在词史上的名声可不太好。他曾于采石之战后的第二年出使金国,因不肯行臣礼被扣留,三天之后屈服。绍兴太学生就写了这样一首《南乡子》来讽刺他:
洪迈被拘留,稽首垂哀告敌仇。一日忍饥犹不耐,堪羞!苏武争禁十九秋?
厥父既无谋,厥子安能解国忧?万里归来夸舌辩,村牛!好摆头时便摆头。
值得一提的是,洪迈的父亲洪皓并没有像词中所讲的“厥父既无谋”。 洪皓也曾出使金国被拘留,但他始终坚贞不屈,十五年才得以返回故土,并留下了著名的爱国词章,其中最有名的是这首《江梅引》:
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诉谁。
空恁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扯远了,接着说稼轩。好色、贪财的罪名,都是通过词作、野史、笔记小说考证出来的,不一定成立。而“残忍嗜杀”,则是有正史可寻的。
稼轩投归南宋后,就被剥夺了兵权,不过茶寇之乱给了他一个契机。茶贩因为利益经常和官府发生冲突。1175年四月,湖北茶农茶贩在赖文政领导下举行起义。他们采取游击战、丛林战的手段,颇似毛泽东所谓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官军数量虽多、战力虽强也无奈之何。于是具有带兵经验的稼轩在这一年的六月被任命为任江西提点刑狱,节制诸军,讨捕茶寇。稼轩围追堵截,终于将茶寇逼入困境。后来,他派人前去劝降,赖文政见突围无望,便接受了招安。结果不太妙——跟《水浒传》的结局如出一辙——稼轩不是很守信用,他把赖文政给杀了。并且据野史说,八百降军全被清理,一个也没留下。这就十分残忍了。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然而我还是感觉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但“残忍”同时也意味着“明断”。在潭州知州任上,稼轩接连做了三件大事。
第一是收编地方武装组织,防止土豪劣绅横行不法。并且实行严刑峻法。宿舍敲墙,砍手!便后不冲,砍头!一时间上下肃然。
第二是创建了一支2500人的飞虎军。因为花销太大被弹劾,朝廷下金牌停之——就是那臭名昭著的曾使一代名将岳飞陨落的金牌——结果稼轩居然把金牌藏了起来,继续训练,直至飞虎军建成,他才把金牌拿出来。如果说岳飞有这样的性格,估计南宋历史会有很大的改变。飞虎军建成之后“雄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在后来对金军的作战中也发挥了很大作用,“北虏颇知畏惮,号虎儿军。”皇帝心里高兴,也没怎么责怪他。值得一提的是,给飞虎军建宿舍时,由于当时秋雨绵绵,造瓦不易,辛告示长沙居民,每户两天内交瓦20片,官府付瓦费百钱,于是20万片用瓦很快备齐。这件事可以很好地彰显稼轩风雷般的施政风格。
第三就是赈灾,稼轩采取铁腕政策,“闭粜者配,强籴者斩”。囤积粮食的人,发配!强买粮食的人,砍头!饥荒自解。
在滁州知州任上,他更是将他治国理政的才能展现得淋漓尽致。滁州因连年遭受兵燹灾荒,一片荒芜。辛弃疾到任后,先采用积极的财政政策,通过减税改善民生。然后兴建旅馆酒楼,以工代赈,后来罗斯福新政也采取了这个策略。因为旅馆酒楼的修建,招徕了大量客商,滁州的工商业迅速发展。只半年光景,滁州就由一个鸟不拉屎的荒芜之地变成了一个富庶的州郡。辛弃疾的《声声慢·滁州旅次登奠枕楼作,和李清宇韵》就描绘了这里的景象:
征埃成阵,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层楼。指点檐牙高处,浪拥云浮。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
千古怀嵩人去,应笑我、身在楚尾吴头。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
不过,软习惯了的朝廷可看不惯他,王蔺弹劾他“奸贪凶暴”“虐害田里”“用钱如泥沙,如草芥”“凭陵上司”,于是稼轩便开启了带湖生涯的副本。
虽说稼轩有这么些黑点,但不禁令人觉得他更加真实可爱。像海瑞这种千古完人,虽然被万世追捧,但好像没什么人愿意跟他做朋友,起码我没见过他有什么粉丝。最关键的是,这些黑点都不是致命性的。南宋著名爱国词人朱敦儒,一生以清高自许,晚年却因爱子心切屈身秦桧,做了十八天鸿胪少卿,成为一生的污点。这才真正令人扼腕叹息。另,朱敦儒的一首《水龙吟》写得很好,也曾在《射雕》中出现,黄蓉与陆乘风在太湖上分别吟唱此词的上阕和下阕: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金庸小说的文化底蕴由此可以窥见一二。
私货放多了,接着回来说稼轩。稼轩的房子可不止带湖一处。1188年,稼轩又在瓢泉修建了一处别墅。后来带湖别墅失火焚毁,稼轩就搬来了这里。这个地方可是个风雅之地,附近是著名的鹅湖。鹅湖不是一个湖,而是一座山,山的名字叫做“鹅湖”。山下有座鹅湖寺,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发生地。朱熹就曾在这里与陆九渊展开辩论大战。
朱熹是辛弃疾的好友,上文已经提到过。值得一提的是,朱熹的理论虽然在后世几百年都被当作官方思想,可在朱熹晚年,他的思想却被朝廷视为“异端”。以至于他去世的时候,门人弟子竟无一人前去吊唁。亲往吊唁的人只有一个——辛弃疾。并且他写下了祭文:“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感佩千古。
我们要说的不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而是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
稼轩一生交友颇多,如果说他和谁关系最好,那无疑是陈亮陈同甫了。
又是一个南宋著名爱国词人。
不过稼轩和这个爱国词人的交情可跟刘过不同。稼轩跟刘过一同去逛妓院,我实在是想不出比“狐朋狗友”更委婉的词来形容他了。然而他和陈亮的感情,无疑是感天动地的。
陈亮此人,《宋史》上说他“生而目光有芒,为人才气超迈。”长得很帅,又有才,可惜运气太差。屡试不第,却在50岁一下子状元及第。话说“五十少进士”,50岁能中个状元,运气也算爆祖坟了。不过这位哥只活了51岁……
但是陈亮的人生际遇可算十分丰富。他19岁时便写出了《酌古论》《经书发题》等哲学著作,直接升级成了哲学家。话说孔子万世师表,一大堆思想家、教育家的头衔,唯独捞不到一个“哲学家”,人陈亮19岁还没成年就做到了。而且陈亮胆子还很肥,一个庶民,连续三次给皇帝上书,要求废除和约,对金宣战。他还要求皇帝亲自接见他,以便当面讨论一下具体策略。这个大胆炒作很成功,轰动了整个临安城。后来他两次入狱,被打得皮开肉绽,结果不是很理想……
这种脾气的人和稼轩肯定“话头多合”。于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一次约会(笔者自封)就在1187年的鹅湖展开了。
本来稼轩抱病在身,刚写的词《沁园春·戊申岁,奏邸忽腾报,谓余以病挂冠,因赋此》墨还没干,听到陈亮来的消息,立马精神振奋,沉疴顿愈。同学们,这是什么样的力量!这种感情可不简单啊!
随后他便与陈亮同游鹅湖十日。十日啊!比今年寒假都长啊!
本来他们邀请了朱熹同来,朱熹同志智商那么高,情商想来也不会低。于是朱熹托故未至。咳咳,从这里也可以看到,朱熹同志虽然宣扬“存天理,灭人欲”,但正常的人欲他也是不会去管的,这与明清那些道学家有着本质区别。
这十日之间,稼轩与陈亮“长歌互答,极论世事”,感情愈浓。不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陈亮最后还是舍稼轩而去。但就在稼轩与陈亮分别的第二天,稼轩心内黯然失落,想把陈亮给追回来,追至鹭鸶林,雪深泥滑,不得前行。稼轩只好怅然归去,随后他发给了陈亮一首《贺新郎》。就是这首《贺新郎》,开启了宋词史上最伟大的一场唱和(还是笔者自封):
《贺新郎》
陈同甫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鸶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贺新郎》以见意。又五日,同甫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陈亮回到:
《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稼轩得词后,再和,这首是水平最高的:
《贺新郎·同甫见和,再用韵答之》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陈亮得词后连和两首:
《贺新郎·辛幼安再用韵见寄》
离乱从头说。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壮气尽消人脆好,冠盖阴山观雪。亏杀我、一星星发。涕出女吴成倒转,问鲁为齐弱何年月?丘也幸,由之瑟。
斩新换出旗麾别。把当时、一桩大义,拆开收合。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这话霸、只成痴绝。天地洪炉谁扇鞴,算于中安得长坚铁!淝水破,关东裂。
《贺新郎·怀辛幼安用前韵》
话杀浑闲说。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尊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新著了、几茎华发。百世寻人犹接踵,叹只今两地三人月!写旧恨,向谁瑟?
男儿何用伤离别?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卧百尺、高楼斗绝。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壮士泪,肺肝裂。
读起来就令人热血沸腾!不过仔细研读,大家应该会注意到一些字句:
佳人重约还轻别
铸就而今相思错
我最怜君中宵舞
这话霸只成痴绝
千里情亲长晤对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最后稼轩回了一首我们都很熟悉的词,让我们用这首词来调剂一下心情: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千古绝响。
不过令人不爽的是,就在稼轩、陈亮互相唱和的这几天,一个名叫杜叔高的男人来拜访稼轩,他居然用与陈亮唱和的韵相赠!
《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
细把君诗说:恍余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千丈阴崖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乍一见、寒生毛发。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金屋冷,夜调瑟。
去天尺五君家别。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
虽然写得也很好,但看起来总不是什么滋味。
如果你能坚持看到这儿,想必已经对稼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果想深入了解稼轩,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读他的集子。目前最经典的版本是邓广铭先生的《稼轩词编年笺注》,收录了稼轩全部存词629首。众所周知,稼轩词最大的特点就是用典多。该书详细解释了稼轩词中所有的典故,并且集子以时间为序进行编排。除补遗28首外,共分五卷:
第一卷 江、淮、两湖之什(1163-1181)凡88首
第二卷 带湖之什(1182-1191)凡228首
第三卷 七闽之什(1192-1194)凡36首
第四卷 瓢泉之什(1194-1202)凡225首
第五卷 两浙、铅山诸什(1203-1207)凡24首
从这个目录,其实也能看到,稼轩创作的高峰期还是带湖、瓢泉隐居期间。
而《洞仙歌·丁卯八月病中作》作于1207年八月:
贤愚相去,算其间能几。差以毫厘缪千里。细思量义利,舜跖之分,孳孳者,等是鸡鸣而起。
味甘终易坏,岁晚还知,君子之交淡如水。一饷聚飞蚊,其响如雷,深自觉、昨非今是。羡安乐窝中泰和汤,更剧饮,无过半醺而已。
这首词是他的绝笔。
这年的九月十日,稼轩病逝。颇似南宋名将宗泽死前三呼“过河!”据说稼轩死前曾回光返照,大喊:“杀贼!杀贼!杀贼!”然后赍志以殁,享年六十八岁。对此,上边是满意的,这是爱国词人应该做的。
据推算,那年农历九月十日,就是阳历10月3日。我提键盘写完这篇文章时,离稼轩810年祭日还有1天。而稼轩祭日那天,我将在学校做月考卷子。
时乎!时乎!
让我们收住悲伤的情绪,来看一看稼轩词的历史地位和艺术成就。
辛弃疾在王兆鹏的统计中排名第一是有原因的,最直接的,就是他对后世词坛的深刻影响。
在南宋,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辛派词人”,以陈亮、刘过、刘克庄为代表,陈亮和辛弃疾的关系不用多说,刘过是一起逛过妓院的人,而晚辈刘克庄对于稼轩词则是“余幼皆成诵”。再往后,宋季的刘辰翁,甚至金朝元好问都深受辛词的影响。至于后世,稼轩于词坛的影响已深入,不可分离,几乎没有哪个词人不受其影响。清初三大词人,陈维崧继踵稼轩,朱彝尊步趋姜夔,纳兰性德取法李煜。但朱彝尊和纳兰多多少少也受到了稼轩的影响。
关于历代的评论,这里摘取几个有名的:
范开: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方将敛藏其用以事清旷,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故其词之为体,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无他,意不在于作词,而其气之所充,蓄之所发,词自不能不尔也。
刘克庄: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
刘辰翁: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巵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
张西岩:乐府以来,继吾坡公,惟有稼轩。爱笔头神彩,全非近代;胸中才气,犹是中原。把百余年,秦晁贺晏,前辈诸人都并吞。
这些都是夸赞稼轩豪放词的成就,而稼轩的婉约词的成就也常被提起:
范开:其间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此又坡词之所无,而公词之所独也。
刘克庄: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
夏承焘:肝肠似火,色貌如花。
稼轩的词风格多样。他对于词体最大的贡献,就是提供了多种可能性,极大的拓宽了词的表现力。在苏轼之前,词往往只被用来描写男欢女爱,不能登大雅之堂。苏轼首开豪放之风,以诗入词,从此词真正成为正式的文学体裁,广为士人接受。而到了南宋,词,如同钟振振教授所说,“可以用来谈恋爱,可以用来交朋友,可以用来孝顺父母,可以用来联络亲戚,乃至替人作寿,给人送终,祝人新婚,贺人生子,打阔佬的秋风,拍上司的马屁。”不过稼轩更不止步于此。
他可以用词调戏朋友的侍人:
《浣溪沙·赠子文侍人名笑笑》
侬是嶔崎可笑人。不妨开口笑时频。有人一笑坐生春。
歌欲颦时还浅笑,醉逢笑处却轻颦。宜颦宜笑越精神。
牵药名入词:
《定风波·用药名招婺源马荀仲游雨岩。马善医》
山路风来草木香。雨余凉意到胡床。泉石膏肓吾已甚,多病,提防风月费篇章。
孤负寻常山简醉,独自,故应知子草玄忙。湖海早知身汗漫,谁伴?只甘松竹共凄凉。
(词中嵌有木香、禹余粮、石膏、防风、常山、栀子、海藻、甘松等药名)
送朋友考试:
《鹧鸪天·送廓之秋试》
白苎新袍入嫩凉,春蚕食叶响回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看到最后一句我现在的心情是挺不好的)
写自己掉牙:
《卜算子·齿落》
刚者不坚牢,柔者难摧挫。不信张开口角看,舌在牙先堕。
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
暴力膜蛤:
《江神子·闻蝉蛙戏作》
簟铺湘竹帐笼纱,醉眠些,梦天涯。一枕惊回,水底沸鸣蛙。借问喧天成鼓吹,良自苦,为官哪?
心空喧静不争多,病维摩,意云何。扫地烧香,且看散天花。斜日绿阴枝上噪,还又问:是蝉么?
骂儿子:
《最高楼·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
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
拿自己的姓氏开玩笑:
《永遇乐·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比着儿曹,累累却有,金印光垂组。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但赢得、靴纹绉面,记余戏语。
发布戒酒宣言:
《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又给自己没坚持住开脱:
《沁园春·城中诸公载酒入山,余不得以止酒为解,遂破戒一醉,再用韵》
杯汝知乎,酒泉罢侯,鸱夷乞骸。更高阳入谒,都称齑臼;杜康初筮,正得云雷。细数从前,不堪余恨,岁月都将曲糱埋。君诗好,似提壶却劝,沽酒何哉。
君言病岂无媒,似壁上雕弓蛇暗猜。记醉眠陶令,终全至乐;独醒屈子,未免沈灾。欲听公言,惭非勇者,司马家儿解覆杯。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
他还喜欢到处模仿别人的词风:
《念奴娇·赋雨岩,效朱希真体》
近来何处有吾愁,何处还知吾乐。一点凄凉千古意,独倚西风寥廓。并竹寻泉,和云种树,唤做真闲客。此心闲处,不应长藉丘壑。
休说往事皆非,而今云是,且把清尊酌。醉里不知谁是我,非月非云非鹤。露冷风高,松梢桂子,醉了还醒却。北窗高卧,莫教啼鸟惊著。
朱希真就是我们上文提到的朱敦儒。其实这也罢了,毕竟他们俩风格近似。但是稼轩竟然还模仿过风格差异极大的李清照:
《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举的例子够多了。正好说道李清照,我们最后就来讨论一个重要的话题。
李清照曾在《词论》中写道: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太叛逆了!本朝几乎所有名家,从柳永、张先、晏殊、欧阳修、苏轼,到王安石、曾巩、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全让她骂了个遍,其中甚至还包括她父亲李格非的老师苏轼!这种叛逆程度我感觉跟陈亮有一拼。但我想,如果稼轩生于易安之前,虽然他们风格差异很大,但想必易安反而会十分推崇稼轩。
为什么呢?观上述文字,可见易安对于词最看重的不只是文字、意蕴,同时她也很看重格律。词是种对格律要求极为严格的文体。苏轼等人不太重视格律,但是由于写得实在太好,就有人替他开脱,说苏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稼轩词也很横放杰出不必多说,关键是他还很契合格律!戴着镣铐跳舞,还能跳得很潇洒!
,下面是重点。在讲格律之前先普及一个知识。不谈方言,只说历代的普通话。汉语的语音在几千年的发展史中有很大的变化,一般划分为三个时期,先秦到西晋为上古音,东晋到南宋为中古音,元代到现在为近古音,当然了,这只是一种比较常见划分方法,还有其他分法我就不提了。五胡乱华、元灭南宋等历史事件导致北方胡音与汉族语系交错融合,渐渐形成了新的语音系统。举个例子,如果你穿越到唐朝看见杜甫,发现他正在低吟:“两嘎黄列忙翠柳,一行爸落党蹭滕。香含瑟冷岑秋雪,门爸东挪么里扔。”你可不要星星眼,他吟唱的可是我们都熟悉不过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中古音和现代读音差别就是这么大。
中古音最显著的特点是,分平上去入四声,其中上去入三声合称仄声。到了后世,平分阴阳,入派三声。变成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声,即一声、二声、三声、四声,而入声却消失了。这是很令人可惜的,杜甫的“沉郁顿挫”其实很大一部分就是通过入声表现出来的,现在我们很难感受到了。
普通话中入声字虽然消失,但是由于讲中古音的唐宋是诗词最辉煌的时期,所以后世的诗人写诗也往往用中古音来写。不会中古音也没关系,可以查《平水韵》《词林正韵》这样的工具书。
但是这也给我们造成了一定不便,很多以古音写的诗词,我们读起来是不押韵的。就以上文提到的稼轩的《贺新郎》为例。
《贺新郎》这个词牌的格律是:
中仄平平仄(韵)。
老大那堪说!
仄平平、中平中仄,仄平平仄(韵)。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
中仄中平平中仄,中仄平平中仄(韵)。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
中仄仄、平平中仄(韵)。
笑富贵、千钧如发。
中仄中平平中仄,仄中平中仄平平仄(韵)。
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中仄仄,仄平仄(韵)。
重进酒,换鸣瑟。
中平中仄平平仄(韵)。
事无两样人心别。
仄平平、中平中仄,仄平平仄(韵)。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中仄中平平中仄,中仄平平中仄(韵)。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中仄仄、平平中仄(韵)。
正目断、关河路绝。
中仄中平平中仄,仄中平中仄平平仄(韵)。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中仄仄,仄平仄(韵)。
看试手,补天裂!
最近天气转凉,为了宣传第二届不穿秋裤运动,我也用同样的韵和了一首词,也是符合此格律的:
《贺新郎·第二届不穿秋裤运动宣言》
国难凭君说。
恨苏修、毒将此物,易吾丝葛。
争笑长风嘶北海,持节牧羝啮雪。
却不耻、嫌凉断发。
君看姮娥扶弱柳,亦可捱寂寞广寒月。
襟袖冷,未缩瑟。
等闲流火中秋别。
雁南飞、芳菲零谢,水深冰合。
涕洒髀间叹复肉,已是削皮挫骨!
十里街,纨裙都绝!
待得来年花开日,把秋裤尽付烘炉铁!
共国耻,俱焚裂!
博诸君一笑。
有些韵脚在现代普通话中已经不押韵了,但是它确实是押韵的。所以不要到处说什么“李白的诗不押韵”“苏轼的词不押韵”,徒见笑于大方之家。大家如果对诗词格律感兴趣,可以读一下王力的《诗词格律》,就一个小本本,很薄,还没小红本厚。一节自习课就能读完,当然了,我这不是教唆你们自习课读课外书。被端了可不要拉我当垫背。
我这块砖到这儿就算抛完了。不过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了解稼轩的生平固然重要,不过脱离了具体的词作,了解再多生平也是白搭。所以下面就请越洋为大家从稼轩具体的词作出发,分析一下稼轩词常用的表现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