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女子最多情
——读谢素珍诗随感
章抱苦
“谢素珍,字玉仙,号梦园,太守廷枢女,余姚监生周世法配,有《絮风亭吟稿》。”《上虞诗选·闺秀·国朝》对于谢素珍的介绍只此寥寥数字,可以断定,谢氏为清朝人,具体生卒之年不详,其父谢廷枢,历任黄州、武昌知府,署汉黄德道(《上虞县志校续》),其夫周世法,《余姚县志》查无所获,未知履历如何。然而作为女子能有名、字、号及诗集流传于世,其大致生平应该是可考的,惜《絮风亭吟稿》虽在《上虞县志》有载,但原书内容尚未检获,故在此不下结论。
《上虞诗选》收录谢素珍诗作共五首,基本以“伤时”为主,措辞细腻,委婉动人,依次是《横塘镇留别诸女史》、《怀林园古梅》、《感旧》、《夜坐》、《夜雨》,除《夜雨》外,均为七律,格律规范,对仗工整。唯《夜坐》一首,颔联尾字押“深”,在《平水韵》中为“十二侵”部,而其余所用之韵均在“八庚”部,或有出韵之嫌(《正韵》等均不在一部,怀疑可能是依了别的韵表)。除此之外,该诗尾联“镫”字为去声,即仄声字,全句“手剔银镫坐到明”(仄仄平仄仄仄平),依律应为“仄仄平平仄仄平”,原则上第一、三、五字在不犯孤平等问题的前提下平仄不拘,但第二、四、六字平仄不可更改(前人也有改动的先例,称“拗句”),是作者用了“拗句”吗?非也。“镫”在《说文》解为“锭”,《广韵》解为“鞍镫”。《康熙字典》引徐铉言:“锭中置烛,故谓之镫,今俗别作灯,非是。”据上下文,句中“镫”字应是“灯”之别用,宋有词牌,名《剔银灯》,应与此处同义。所以,该句虽乍看拗口,实则无误。
在《横塘镇留别诸女史》中,作者将匆匆相聚匆匆分离的恍惚与拉着衣袖惺惺惜别之态尽显无遗,甚至连听到水声都觉得是在为离别而悲泣,实在感人。“为愁远道三年别,故使征帆几日停。”情深如此,可惜世事无奈,大丈夫尚且不能自己,何况女子。
在此诗标题中,“横塘镇”三字十分引人注目,为此我也搜寻了不少资料。据万历《新修上虞县志》所录《上妃白马二湖图》,白马湖东岸有横塘沟、横塘庙两处地名,诗中既有“横塘西去短长亭”、“七十二滩滩下水”之语,可知西行当有水路,就地理位置而言,与此图较为相符。另外,《弘一法师年谱》亦有:“旋赴白马湖横塘镇法界寺”的说法,未知其依据,仅供参考。
上虞横塘因曾系古时夏盖湖区与白马湖区之间的一条堤塘,故名,后又有横塘庙,上虞老地图中有“横塘庙市”、“横塘乡”等标注,但无论《上虞县志》还是《上虞地名志》,都没有“横塘镇”的说法。由此推断,诗中“镇”字,或许并非行政意义上的镇,而是指一个较大的镇甸,地名曰“横塘”,故称“横塘镇”。当然,既无明确记载,或许是上虞境外之地名也未可知。
《怀林园古梅》一首,“一棹烟波归故国,十年魂梦恋春寒”句甚佳。“十年”换来这“一棹”,尤显乡情之深,归心之切;“烟波”岂止烟雾笼罩的江湖水面,人生的跌宕起伏、在外的离合悲欣,回首“烟波”,多愁善感的谢素珍自是感慨万端。“梅花香隔碧云端”一个“隔”字,将今、昔的距离之感骤然拉开,“香隔云端”,往事已无法触及矣!
再看《夜坐》诗,虽用韵存疑,但包含的信息量很多,因为没有年表,我们只能臆测:也许是丈夫周世法或者父亲谢廷枢的离世,谢素珍才会在《夜坐》中自叹命薄,发出“旧燕飘零归不得”的感慨,所幸“孤雏覆翼喜初成”,“雏”当是指自己的孩子,古人将幼而无父称为“孤”,故而在其夫其父中,似乎以丈夫去世的可能性为大。若推断成立,那这件事对谢素珍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其诗风所以如此,大抵也是这个缘由吧。值得一提的是,谢素珍在这里将一悲一喜的两句放在一起,更是高明,看后令人不知是应该为她高兴,还是为她难过……
在另外一首题为《感旧》的诗中,“芳树集鸦、芸台罨纱、窗锁篆烟、帘封云影、凄凉琼箫、牢落羯鼓……”各种萧条的意象密集地铺开,令人压抑。然而,正是现在的凄清与悲凉,愈显当年的热闹与欢欣。从诗中提到的“金屈戌”(门窗橱柜的搭扣)、“玉丫叉”(首饰名)等不难看出,这里或许曾是谢素珍生活过的地方,而今已被岁月尘封了。“草草十年幽梦醒,江南何处吊梨花。”梨花在古诗中常作凄美的意象,多指红颜憔悴、寂寞无常。自古以来,最易伤时者,唯将军与美人,将军之英气易衰而美人之容貌易老。十年,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恍如隔世!谢素珍发此感慨,可谓道出了天下女子在时间面前共有的情愫。
而今正是梅花开时,暗香缕缕,来自云端,谢素珍可能连自己也没想到,她留下的这些诗句,字里行间,至今依然芬芳四溢,令我辈为之倾倒,为之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