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诗主旨历来众说纷纭，有爱情说、咏物说、感伤国运说、自序其诗说、悼念亡妻说、自伤身世说、莫名感伤说等等，其中以悼亡、自伤二说最为流行，笔者认为其主旨为自伤而非悼亡。理由：一、首联明显为自述语气，“华年”若指其妻，其妻王氏去世时年纪尚轻，与“五十”之数相差甚远。二、庄生为自比，若比女性不伦。若以“蝴蝶”喻王氏，李对二人感情一直很珍视，用“迷”字则不确。三、望帝春心托杜鹃，原典是极深挚的故国之思，用以比拟李商隐对朝廷的赤心，若比拟爱情相思则不类。四、珠、玉常比喻美德、贤才，珠沉沧海、玉隐昆山喻自己德无所施，才被埋没，与李诗一贯的怀才不遇主题吻合。若比喻去世的女性难以通洽。五、尾联从“可待”二字可知，现在的悲痛之情要更甚于“当时”，若是悼念亡妻，则应是刚去世之时悲痛最深，随着时间流逝，悲痛之情会渐渐淡化，与原诗表达的感情明显不符。若认为此诗作于其妻去世之时，则作者所追忆的“珠有泪”“玉生烟”又非生前之景，而且难以跟沧海、蓝田联系起来。

笔者认为，此诗乃表达作者终身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深沉感叹，创作于临终之时，亦可看作其绝笔，用语情调极其沉痛。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首联以“锦瑟”起兴，点明“思华年”的主旨。瑟：一种拨弦乐器。锦瑟：装饰华美的瑟。柱：架起瑟弦的支柱。《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无端：没有来由，不知何故，怨怪之词。华年：美好的年华。诗人写作此诗时46岁，接近50岁，故以“五十弦”象征自己的人生。这两句意为：华美的古瑟啊，你为何偏偏是五十根琴弦呢？每一根琴弦，每一个支柱，都让我想起已经逝去的美好年华。“无端”二字，看似痴语，实则写出作者怨悱之深，无所排遣，物有所触，情随而发。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上联用了庄周梦蝶之典。《庄子·齐物论》：“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庄周的蝴蝶之梦，愉快自得，浑然忘我。象征作者少年得意，忘乎所以。诗人25岁考中进士，26岁泾源节度使王茂元爱其才，辟为书记，并将女儿嫁给他。27岁入朝任秘书省校书。文才出众，爱情美满，仕途得意，年轻的李商隐感觉前途一片光明。自谓此生当大展宏图，复兴颓败的唐王朝，然后再功成身退，“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李商隐《安定城楼》），做个第二陶朱公。晓梦：早晨之梦，暗示出梦境的短暂易碎。迷：迷醉、迷失。这是晚年回顾之语，写出少年梦想的空幻愚妄，与杜甫“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同一机杼。此句意为：我少年时的美梦就像庄周梦蝶一样陶然自得，忘乎所以。下联用了望帝啼鹃之典。传说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来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死后魂化为鸟，暮春苦啼“不如归去”，至于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名为杜鹃。这句意为：望帝只能把怀念故国的至诚之心托付于暮春杜鹃的啼鸣。李商隐入京任秘书省校书不到一年即被外放，一生中大半时间在远离朝廷的藩镇任幕僚。作者以望帝自比，表达怀念故都、报效朝廷的一片赤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两句慨叹自己一生空有一片忠心、满腹才华而终不得任用。珠，比喻品德忠良贞洁。《楚辞·刘向〈九叹·忧苦〉》：“伤明珠之赴泥兮，鱼眼玑之坚藏（感叹明珠被埋在泥中，却把鱼眼当作宝贝珍藏）。” 王逸 注：“言忠良弃捐，谗佞珍用也。”玉，比喻报国的才能。《论语·子罕》：“ 子贡 曰：‘有美玉於斯，韫匵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这段话大意是，子贡说：“这里有块美玉，是放在柜子里藏起来呢？还是找个识货的买主卖掉呢？”孔子说：“卖掉吧，卖掉吧，我等着买主哩。”文中即以美玉比喻报国才能，以买主比喻国君。蓝田：山名，以产美玉闻名。传说此山为日光所照，蕴藏其中的玉气会冉冉升腾，远观若有，近看却无。日暖玉生烟：化用唐代诗人戴叔伦的一段话：“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这两句意为：我虽有明珠一样的品德，却沉沦沧海，只能在月明之夜暗自垂泪；我虽有美玉一样的才能却终被埋没深山，只在天晴日暖之时显出若有若无的光辉。“生烟”二字一方面写出自己才华之出众，虽埋没深山亦光辉难掩；另一方面，写出自己埋没之深，如无伯乐慧眼，终不能发现赏识。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可”为反问语气，怎么可以，怎能忍受。待：等到，到了。只是：就是。“当时”指在各藩镇为幕僚，欲返京城而不得之时。这联明白说就是：在当年历佐藩府之时就已经因为怀才不遇、远离朝廷而倍感怅惘失落了，更何况到了现在，罢官闲居，人生将尽，再无一展怀抱的机会了，追忆平生，这痛彻肺腑之情叫人怎能忍受？诗人结得极不寻常，首先倒卷入笔，先今后昔，文势跌宕；其次深沉反问，却不点明“此情”具体为何，更让读者体味到其痛之难言，其情之至苦；再次，以“当时”之惘然而尚存希望反衬现今“追忆”之彻底绝望，更突出今日情何以堪。真可谓层层转折，往复低徊，幽伤要眇，感人至深。

这首诗不管从哪方面说都可作李商隐诗歌的代表。从思想内容看，怀才不遇是李商隐诗歌最基本的主题，而这首诗则是将自己的怀才不遇表现得最深刻、最彻底、最沉痛、最无奈的一首。从艺术风格看，不论是用笔的回环曲折、达意的深婉沉挚，还是辞藻的典丽丰赡、意境的凄美迷人、情韵的生动流走，都堪称李商隐七律的典范。可以说，《锦瑟》既是李商隐的临终绝笔，也是他一生诗歌成就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