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四明狂客”贺知章,一个‘狂’字,便也足了,何为‘狂’也?陶陶任性,悠然物外,是为名士之狂也。《沧浪诗话》言,诗法者五,其一曰兴趣。所谓‘兴趣’,当为“兴象”与“意趣”,“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诗的气象在于直扑读者的生命之气,你看,这细叶如何有生命,若以春风孕育之,这细叶便有了如婴孩般的生命力,若诗人无赤子情怀,断不能作如此诗法。诗还要有趣味,趣味者,乃有余韵也,若香茗之在喉,余音之绕梁,“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乍一读,倒也寻常,然韵味悠远,没有经历过离家数年的人,难以体会个中意趣,走了那么久的路,饱尝人世辛酸,命途多舛,两鬓斑白之时,回返故乡,一句“客家何处来?”倒出了多少的无奈与沧桑,诗人的内心也只有无数地叹息,唉,老了,老了……这就是意趣,贺知章善为此道,乃是因为,虽历宦海浮沉,然心志犹坚,任自由之性,观天地物外,得人生妙悟,于诗文而出,还是这一个‘狂’字!
张旭的草书写得实在是酣畅淋漓,恣意率性,颇具胸中大格局,大沟壑,大境界,大灵魂。实在是书法太优秀,终究掩盖了他的诗名,不过,那首《桃花溪》传诵至今,却见大书法家的山水情怀,桃花源是进得去,却出不来的地方,或者出得来,再寻时,却找不到的所在,隐隐飞桥,桃花流水,自然之真,触动着诗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那一部分落英缤纷,绵延数十里。好一派青山妩媚,绿水妖娆,诗文之心和书法之心在“最自然”处相遇了,干净,质朴,一气呵成,是书法,是诗文,更是张旭的心灵自守,心中一片桃花源,勿管红尘多变迁!要得就是一个‘真’字。
张若虚存世之诗仅二首,然一篇《春江花月夜》 竟然“孤篇盖全唐”,学者王闿运概之以“孤篇横绝,竟为大家”,通读其诗,既优游不迫,而深沉处,却沉着痛快。假期又读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刚好读到对此诗的相关评价,先生认为,“这诗是有憧憬和悲伤的。但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一种‘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憧憬和悲伤。”是的,春花春月,流水悠悠,面对浩瀚的宇宙,人类何其渺小而有限,这种对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轻烟般的惆怅和哀怨呼之欲出,对自身存在的有限性进行哲理化思考的感伤、惆怅和留恋带有一种独特觉醒的‘自我意识’,这种意识,恰恰和开元年间的精神气象不谋而合,语言深沉而有张力,气象雄浑而有生命力,音节悠扬有致而又优美动听,平声韵与仄声韵交错运用,高低相间,前呼后应,回环反复,层出不穷,音乐的节奏感既强且美。仿佛霓裳羽衣曲,“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尽管有些人生的感伤,然而由于其轻盈的音乐美,使得此诗惆怅中带着快慰,迷惘中含着流利,手法之高,情趣之深,确乎冠绝古今。从中可窥探诗人洒脱风流而又深沉忧郁的文士情怀,其实和贺知章之“狂”,张旭之率真,殊途同归,都有一份适意的执着在奔流激越。
包融虽不似前三位有名,然其诗文亦有名士高古之格,那首《送国子张主簿》中有“坐悲芳岁晚,花落青轩树。春梦随我心,悠扬逐君去。”我心随春梦,悠悠扬扬,飘飘荡荡,于暮春时节,夜深人静的晚上追逐友人而去。这一份浓浓的情谊,这一种无奈的相思。亦颇林下之风,以‘我心’逐‘君心’其真挚情怀不输前三者。
以笔者浅见,吴中四士,各有千秋,异中有同,比如以真情入诗,诗文中贯穿洁净浩荡之气,摒弃浮华,以自然万物为宗,又兼哲思义理,然未过分在理,情理相间,恰到好处;又同中存异,如贺知章在‘狂’,张旭重‘率意’,若虚偏‘思’,包融则多了几分人情,作为从初唐至盛唐的过渡流派,‘吴中四士’功不可没!
寒冷 丁酉 癸丑月 庚申日 丑时 发感于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