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之九：立夏

      立夏大我几岁，是我比较要好的同学，上高中时我们头挨头在土炕通铺上睡了两年。其间夜自习后饿极了，我们曾结伴偷附近地里的红薯吃。有次周末放学，我和另一位同学应邀到过他家，给他家拉土，记得晚上还喝了酒，感觉当时他家境在农村里是很不错的。

      参加工作在乡中任教后，我们曾是门挨门的邻居。在乡中工作那几年，我们同学加邻居，又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工作之余，来往过从甚密，关系甚好。有事互相帮个忙，家里来客，互请作陪，闲暇时喝个小酒也都是常事，不分彼此，其乐融融。有一次立夏下楼梯不小心崴伤了脚，疼得嗷嗷叫，我正好离他不远，就赶紧把他扶起，努力地把他背了回家，他身体挺重的，我累了一身汗，他十分的感激，认为有同学在身边真好。立夏家庭负担轻，手头比我宽裕，为人也豪爽。记得有一年盛行喝孔府宴酒，他家就买了不少。初一那天晚上我们都喝过了酒，立夏又拿来了孔府宴酒邀我再喝，我们就“添酒回灯重开宴”，忆过去，谈未来，叙友情，滔滔不绝，情谊盎然，直至夜半时分，酩酊大醉。

 立夏很注重个人的穿戴，加上身板、言语和气质，一派风流倜傥的模样，一副做大事的来头。头大，发乌黑而浓密，略带卷曲，眼睛亮且炯炯有神，鼻直口方，个头中等偏上，四肢躯干匀称，虽微胖，却也恰到好处。着正装，风度翩翩，引人注目；穿休闲装，雍容尔雅，气度非凡。说话从从容容，干脆利落，表意准确，从不拖泥带水，因此不知根底的人初次接触，定会认为他是一个领导，或是一个老板。立夏的女人德勤则个头较矮，粗壮，长相一般，但料理家务、干活却是一把好手。立夏和德勤表面上情感很好，背地里立夏常流露出遗憾和不满。夫妻俩结婚多年没有生育，不知怨男也不知怨女，就领养了一个女孩。这女孩长到十来岁后，一年一个样，春天的小树苗一般，亭亭玉立，越长越俊。后来上了一所学校，毕业后据说找了一个好婆家结了婚。这都是我离开那所学校之后的事情了。

 立夏有些经商头脑，当我们正默默地忙碌于教育工作的时候，他工作之余，已开始悄悄地耕耘他的另外一亩三分地了。清明之前，他会弄来一批稻种，分卖给乡里乡亲的；地里庄稼生了虫子，他会给你送来相应的农药；夏至前后天气热了，他拉来了电扇，价钱也不贵，但质量不太好，亲友们又碍于面子，也不好不要；立秋未到，除草剂来了，三里五乡的熟人送上一些；腊八过后，开始上门送炮仗，大红的炮仗在家里能堆半间屋。这样一年到头不识闲，都有生意做，虽说人是慌忙一些，但小银子可也没少赚。德勤虽长相、穿着土里土气的，但本分勤劳，做起柳编活计得心应手，屋里，院里，编好未编好的柳编，去皮未去皮的柳条，堆堆捆捆，虽有些散乱，倒也不影响生活。一家三口，两个大人搞三分工作，就好像一只小船两个划棹再加一条橹，那个状况真是“张帆举棹觉船轻”。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积蓄也在慢慢的增加，在我们那帮教师队伍中也算是领军的潮流人物了。

 人都是想积极进取，锐意开拓的，除了智障者和精神病者，立夏也不例外。立夏在家庭，经商方面做得都很好的时候，就踌躇满志，想着在教育上先弄个职务什么的作为起点，以便以后有个长足的发展。这个社会的潜规则好像就是人情关系和钱，这两方面立夏都很好，于是就暗地里运作打点起来，但不知为什么到关键时刻总是好掉链子，几次都差一步之遥没有弄成好事。为此立夏也很伤脑筋，借喝酒发过牢骚。牢骚归牢骚，立夏在这方面绝对值得称道，就是从不言败绝不消极颓废，且愈挫愈勇，势在必得，酒醒之后，抖擞精神奋起前行，仍一如既往地努力争取。同时经商捣腾也在不断稳步的进行。不久说是包下了一块百亩的杨树林，又不久说是盘下了几间屋的地皮。我们常常被他的有头脑又能干所折服。

 那一年我出了乡中，到另一个县城谋食。功夫不负有心人，立夏百折不挠的进取也初见成效，终于弄了个学校的主任当当。正紫气东来，春风得意。我则到了一个新地方，人地生疏，房屋无着，心情不好，动辄牢骚。有人出主意，你的同学很阔绰，何不张口向他借点钱凑凑买房。我就厚着脸皮向立夏提出了借钱，立夏说我现在这个县的南部某乡搞地产，正在融资，需量很大，你要是能融到钱，你先用，我出利息。我一想，这不和没说是一样吗，我能借到钱何必还让你出利息，从你那拐个弯呢，因此自然作罢。而此时风言风语，立夏正在大批量的融资，主要是同学、亲友这个熟人圈子，别的生人估计也不会相信他的。立夏承诺付给高息，张三五万，李四八万，王五十万，短时间内还真融了百多万，加上他自己的原始积累，已是资产比较雄厚的小老板了。搞花木绿化，搞地产经营，做了很多计划，上了很多项目，成立了公司，挂出了牌子，买了小车，请了司机，雇了随从，一副跃跃欲试，决胜千里的大手笔，一派生机葱茏，通江达海的大气象。人走运吃沙粒都是面的，不久立夏还调入县城局里的二级机构，这更有利于立夏的事业发展了，业务也从本县做到了外县，一步步如日中天。我听说了这些情况，虽说没借到钱感到自惭形秽，但心里仍是高兴的，因为毕竟是同学，和别人谈话说事总会有一些骄傲甚至吹嘘的资本。只是告诫自己千万莫拿自己和他作比了，蜗居在自己穷酸的小天地里，忘却繁华和富有，淡然地面对生活吧。

 前年年关前夕，我正穷忙着什么，立夏突然打来了电话，我感到很是惊讶，心想这老板当够了，终于在这会儿想到同学的情谊了，十分感激和庆幸。立夏先是温暖的问候，而后提到了向我借钱，我吃惊而纳闷。这样的大款儿还能缺了三五几千块钱。立夏说了充分的足以让我相信的理由，我说得和老伴商议一下，说着说着就发来了账号，催促我赶紧打过去，他等着急用。我和老伴一说，老伴不同意，因为我们因按揭房子也没什么积蓄。我一了解同学和以前的同事，感觉这钱是不能借给他了，借也白借。因为以前他向同学亲友融的钱，绝大部分连本带息都没还，已有不少人因为和他要钱而翻了脸，小车和县城的房子都被封存了，作为相关的抵押。那么他融那么多钱弄到哪里去了呢，说是争取工程送礼了，养小老婆包二奶花了，小老婆或二奶还为他生了一个小孩。老婆德勤和女儿也都不问他的事了，且和他脱离了关系，现在立夏完全靠借钱度日子，三千五千的也借了不少。那些融资的同学或亲友，有的是多年的积蓄，有的是几家凑合的，为了支持他的事业，也或许为了贪图小利，结果石沉大海，血本无归，亲友不和，夫妻生气，恼怒之大，愤恨之极，无以言表，也只有会怨怨自己，搬石头砸天了。而立夏则躲到一个人们找不到他的地方，不知干什么去了，再也无颜见江东父老。立夏彻底的堕落了！这些说法我难以置信，但众口一词，也由不得我不信，我心里立刻滋生出十分复杂的悲伤而又痛苦的情感。

 去年年底，立夏又打来电话向我借钱。借与不借，我心里很矛盾，怜悯与怨恨交织着，情义与理智撕扯着，最后还是忍心地回绝了他，但我的内心却煎熬甚至滴血了许多天。借或许是一种同情，但也许会继续助长的他的无度挥霍和忘情纵欲；不借或许是一种绝情，但也许会激励他反思亲友的离去，忏悔对众多亲友造成的巨大伤害。这可能是我为自己的行为找到的自认为最合适的借口了。

 不知哪位哲人说过，人的个人主义欲豁难填。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可以理智地约束自己，控制自己，把欲望限制在适度的范围之内；兽之所以为兽，是因为兽欲往往是歇斯底里的疯狂无度的。人一旦沦落为兽，失去理智，膨胀欲望，就会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了。立夏对生活对家庭对事业不满足于现状应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对个人的欲望没有节制，把同学亲友的钱财挥霍一空伤害了很多人就是祸端就是悲哀了。过过平淡的生活，做做平常的事情，当当平凡的人儿，把期望值定低一点，把心里想放矮一些，把兽欲关在理智的笼子里，往往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快乐，收获更高的幸福指数。

 写到这里，夜已经很深了。立夏或许已沉沉的睡去，或许今夜无眠，也或许会痛惜或忏悔过去，但愿立夏能警醒，能彻悟，能一洗前非，当然这是很难很难的，但只要做，还是会唤起人们的一些同情和怜悯的。

 涅槃吧，立夏！今夜我将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