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三首（其三）

启功

半生原未尽忘财，计拙心疏亦可哀。

比屋东邻偏左顾，出门西笑却归来。

未存灵运生天想，却羡刘伶就地埋。

狼籍一堆残稿在，灯前页页逐颜开。

此诗作于1984年，时启功先生72岁，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启功先生受家庭熏陶，自小喜欢书画诗词，后又专门拜师学艺，刻苦钻研，在20岁前后就已经有很高的造诣。但后来迫于生计或政治环境，曾几次丢开自己心爱的艺术园地，去做自己既不擅长更不喜欢的事情。直到文革结束，中国迎来科学文化的春天，作者才又重登讲台，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在艺术天地里自由驰骋了。这首诗既高度概括了自己的生活经历，又寄寓了深刻的人生感悟。

半生原未尽忘财，计拙心疏亦可哀：我的前半生原本就无法完全摆脱钱财的困扰，用尽愚拙粗疏的心计却难以养家糊口，实在令人哀叹。忘，忘掉，抛开，读平声。拙：愚拙，读仄声。疏，粗疏。亦，程度副词，实在。这一联概括自己前半生的生活经历。“计拙心疏”一方面写出自己长于艺术拙于求财的本性，另一方面也表达了自己对丢开艺术，费心劳力去求财谋生的痛心。

比屋东邻偏左顾，出门西笑却归来：绝色佳人就在自己旁边却偏偏东张西望，总往别处去寻找；空幻的想望遍寻无果终于又回到自己的园地。比屋：挨着自己的屋子。屋，读仄声。比，并列。东邻：东家之子，绝色美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诗中用以比喻理想的生活。左顾：曹植《与吴季重书》：“左顾右盼，谓若无人。”原意是志得意满，看不起别人。诗中表示总觉得身边没有美人，偏往别处去寻找。出门西笑：汉·桓谭《新论·祛蔽》：“人闻长安乐，则出门向西而笑；知肉味美，对屠门而大嚼。”比喻空幻的想望。却，又。归来：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意，指从自己厌恶的生活方式回归到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诗中指回归艺术天地。这联是从“可哀”到“颜开”的转折点。

未存灵运生天想，却羡刘伶就地埋：心中再也没有谢灵运那样转生天上、尽享福报的想望，只羡慕刘伶那样随心所欲、无所拘束的生活。灵运生天：《南史·谢灵运列传》：太守孟顗事佛精恳，而为灵运所轻，尝谓顗曰：“得道应须慧业，丈人生天当在灵运前，成佛必在灵运后。”生天，佛教认为恪守十善可以转生天上，尽享福报。刘伶就地埋：《晋书·刘伶传》: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铁锹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这联写“归来”后的精神状态：彻底摆脱名利福寿的束缚，生活随心所欲。

狼籍一堆残稿在，灯前页页逐颜开：夜晚失眠，在灯前闲看一堆杂乱的文稿，随着文稿一页页翻开，脸上的笑容也绽开了。狼籍：同“狼藉”，杂乱。籍，读仄声。逐颜开：笑逐颜开的省写。逐，随着，读仄声。尾联具体描写“归来”后的生活：在艺术天地里自由驰骋，可以获得无尽的快乐。

这首诗通过描写自己的生活经历，揭示了两个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哲理。一是要善于发现和珍惜身边拥有的美好。这山望着那山高，得不到的才是好的，是人类普遍的心理，而真正的美景往往就在身边。二是人生的快乐并不取决于名利福寿，忘我的投入到自己擅长喜欢的工作中才会得到无尽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