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太守行[1]【李贺集辨注草稿】

黑云压城城欲摧[2]，甲光向日金鳞开[3]。
角声满天秋色里[4]，塞上燕脂凝夜紫[5]。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6]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7][8]

[1]古乐府有《雁门太守行》，颂东汉洛阳令王涣之政绩。梁禇翔及简文帝有同题作，皆言征戍事。叶葱奇曰：雁门郡即今山西宁武北部、朔县南部、大同东部、北部等地。

[2]狄曰：明绘黑云压城，暗喻强敌已围雁门。城欲摧，事且危急。

[3]日：今宋蜀本、宣城本、蒙古本皆作“月”。宋蔡正孙《诗林广记》：王安石曰：长吉《雁门太守行》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是儿言不相副，方黑云如此，安得耀日之甲光也。可见北宋时已有版本作“日”。杨慎曰：凡兵围城，必有怪云变气昔人赋鸿门有“东龙白日西龙雨”之句，解此意矣。狄曰：无论日光、月光，皆可自云隙穿出，不足怪。光照铠甲叶片如金鳞闪耀，似用“日”较为贴合。此为城上将士所披铠甲，示军容严整，斗志犹盛。

[4]角：王琦曰：画角也，军中吹之以为昏明之节者。狄曰：鼓、角皆为军中通讯联络之器。角声充塞天地，野旷天清时，闻者方有此感觉。此非雁门景象。

[5]《古今注》：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上：吴正子本作“土”。燕脂：即胭脂。狄曰：叶葱奇、刘衍皆以燕脂为战士之血，非是。此句为实景，历代征戍，多遗残城。夜紫，即暗紫色。塞上、塞土，皆指版筑夯土。

[6]狄曰：半卷红旗，为行军携旗常态，王昌龄诗亦云“红旗半卷出辕门”。易水，即荆轲别燕太子丹之易水。天寒，则鼓音低沉。虽地理如此、物理如此，然长吉特言之，隐南风不竞之意，以起结尾之悲壮。

[7]《上谷郡图经》：黄金台在易水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之士。玉龙：宝剑。

[8]姚文燮曰：元和九年冬，振武军乱。召以张煦为节度使，将夏州兵二千趣镇讨之。振武即雁门郡。贺当拟此以送之。陈沆曰：元和四年，成德军节度使王承宗自立，吐突承璀为招讨使讨之，逾年无功，故诗刺诸将不力战，无报国死绥之志也。唐中叶，以天下不能取河北，由诸将观望无成，故长吉愤之。钱仲联认为，此诗特咏代州刺史李光进，元和五年四月，光进于木刀沟击败王承宗叛军一部。

刘辰翁曰：颇似败后之作。董伯音曰：古乐府曲当指李广、刘琨辈。鲍照《出自北门行》：募骑屯广武，分兵救朔方。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长吉全仿此。王琦曰：此篇盖咏中夜出兵，乘间捣敌之事。“黑云压城城欲摧”，甚言寒云浓密，至云开处逗露月光与甲光相射，有似金鳞。此言初出兵之时，语气甚雄壮。“角声满天”，写军中之所闻；“塞上胭脂”，写军中之所见。“半卷红旗”，见轻兵夜进之捷；“霜重鼓咽”，写冒寒将战之景。末复设为誓死之词，以答君上恩礼之隆，所以明封疆臣子之志也。叶葱奇曰：首二句描绘敌兵压境、危城将破的情景。三四句中，“角声满天”，是说日间的鏖战，“燕脂夜凝”，是说战血夜凝，是描写激战后退去的光景。五六两句是形容撤退时，军旗半卷，鼓声不扬。结尾两句是表明寸土必争、奋死抗敌，以金忠报国之意。刘衍曰：首二句写敌军临境，战士迎战；三、四句写夜晚战斗悲壮激烈；五、六句写援军寒夜进军；七、八句写战士誓死报国。

狄曰：以为此诗写唐代河北某一具体战事，皆属附会。“唐中叶，以天下不能取河北，由诸将观望无成，故长吉愤之”，若论创作动机，或许有此。至于主旨，确是与“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略同。有重士之君，有敢报之士，此千古才人之所希冀，宜乎反复吟咏。然长吉之作，不惟辞彩意象出新，情节设置，亦有过于前人者。

查古之征戍诗篇，多堆垒典故、意象，以为夸饰，多无战役、战斗进程之合理描述，军事地理，亦多模糊。如禇翔《雁门太守行》云“戎车攻逐日，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是一通乱战。又如王维《使至塞上》云“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又云“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其行进路线，十分诡异。长吉此诗，虚构一战役。然用乐府旧题，则战事自雁门起。长吉擅长编造故事情节，于此役亦有合理安排，即雁门被围，我军救援之。因欲用“黄金台”、“易水”两典，所以想定援军自幽燕出发。前六句，长吉串联六场景，来交代战役进程，所以较为费解。

王琦已觉察战在易水，非是守城之战，所以有夜袭之猜测。然“黑云压城城欲摧”为敌围城之象征，是较为明确的。且既要夜袭，“角声满天”就先自暴露了。叶葱奇、刘衍均认为、三，四句已然打起来了。然以“角声满天秋色里”指日间战斗，怎么看也没道理；说“燕脂凝夜紫”指夜间沃血之象，也太牵强。五、六句，叶葱奇以为是撤退到易水。也就是说突围出来了，城也丢了，那就该重整部队、以期反攻，此时急着拼命，已无意义。刘衍想到援军，算是初步寻到了门径。雁门既已被围，则“临易水”的绝不会是雁门的部队，只能是援军。

此诗前两句，写雁门被围，虽有精兵固守，仍十分危急。三、四句，写援军途中所闻所见。队列迤逦，以角声互相联络。长吉述事，有后露主体的情况，故至下面“临易水”，才明说出另有一只军队。五、六句，写援军行至易水，即遇敌阻援之兵，于是乎擂起鼓来，列阵准备冲锋。七、八句，或为心声，或已出口唇，要之总是临战誓词。犹未战而诗已终，胜败生死，留给读者想象。窃以为，若将士皆怀此意，必获大捷，至于生死，人杰鬼雄，一样光荣。

2018.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