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远

李商隐

姮娥捣药无时已，玉女投壶未肯休。

何日桑田俱变了，不教伊水向东流。

《寄远》是李商隐诸多神仙诗中的一首。前代注者多将此解为艳情诗，这不但于作品本身来说明显乏据，而且难以与李商隐其他神仙诗统一起来。笔者认为此诗主旨是表达灵秀沦谪痛苦的永无止境。下面具体说一说。

姮娥捣药无时已，玉女投壶未肯休：月中的姮娥日复一日地捣药，永无休止；天上的玉女一次接一次地投壶，从不停歇。姮娥：传说中的月中仙女。因避汉文帝刘恒讳后改称嫦娥。捣药：传说月中有玉兔捣药。李商隐对神话的引用向不拘泥，多出自己想象，故诗中想象为嫦娥捣药。玉女投壶：汉代东方朔《神异经·东荒经》：“东荒山中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恒与一玉女投壶，每投千二百矫。设有入不出者，天为之嘘叹息。矫出而脱误不接者指失投，天为之笑。”诗中的嫦娥、玉女都是遭受谪罚的仙人形象，她们每天都在重复着枯燥单调而又毫无希望的劳动，寂寞孤独，永无休止，这是对人精神的最大折磨。

何日桑田俱变了，不教伊水向东流：什么时候沧海全都变成了桑田，让昼夜不停的逝水因为没有归处而停止东流。桑田俱变了：即“俱变了桑田”，主语是“沧海”，谓沧海全都变成了桑田。俱：全，都。晋·葛洪《神仙传·麻姑》：“麻姑自说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教：让，读平声。伊水：义同“斯水”，这永不停歇的流水。伊：指示代词，这。《论语·子罕篇》：“逝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其后人们常用流水比喻不停流逝的时间。而流水最终都流到了沧海里，故作者想象流逝的时间也都汇聚到了沧海里。李商隐诗中多用此意象。如李商隐的另一首诗《谒山》：“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就是想象从麻姑手里买下沧海就会拥有无尽的时间。《寄远》这首诗中作者则想象沧海全都变成了桑田，东流的河水再也无处可流，那么时间也就会停止，嫦娥、玉女所受的精神折磨才会停止。反过来说就是，什么时候时间不停止流逝，二位仙女的痛苦就不会停止。所以后二句是通过想象，从反面申说上文的“无时已”“未肯休”，进一步突出沦谪之苦永无尽时之意。

与此诗意旨接近的还有李商隐的《同学彭道士参寥》：

莫羡仙家有上真，仙家暂谪亦千春。

月中桂树高多少，试问西河斫树人。

此诗大意为：不要羡慕仙家的上真之人，仙家的短暂谪罚也要千年之久。月中的桂树到底有多高，可以去问一问永世在月中砍斫桂树的西河人吴刚。相传月亮上的吴刚受天帝惩罚到月宫砍伐桂树，桂树随砍随合。此诗中的吴刚与《寄远》中的嫦娥、玉女一样，都在遭受着永无休止的折磨。

西方也有与此类似的神话。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国王。他甚至一度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最后，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那么这种东西方共有的永恒痛苦到底是一种什么痛苦呢？就李商隐的神仙诗来看，是一种灵秀沦谪的痛苦。在李商隐的许多神仙诗中，成仙并不代表美好理想的实现，而是上天对灵秀者的惩罚，并且这种惩罚是没有尽头的。嫦娥、玉女、吴刚遭受无尽的沦谪，正是因为其“灵”。这一点在李商隐的《嫦娥》诗中看得更为清楚：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之所以忍受永无休止的孤独寂寞，就是因为“偷灵药”。这个“灵”就是灵秀、灵异，就是貌美无双、才华出众，就是心灵敏锐、先众而觉。具有“灵”气之物之人必遭沦谪。这种命运就草木来说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三国·魏·李康《运命论》），就器物来说就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屈原《卜居》），就女子来说就是“红颜胜人多薄命”（ 欧阳修《再和明妃曲》），就才士来说就是“文章憎命达”（杜甫《天末怀李白》）。表达灵秀沦谪的痛苦并不仅限于李商隐的神仙诗，它也是李商隐全部诗作的基本主题。李商隐诗以意象华美著称，但这些华美的意象多是遭受冷落、埋没、摧残的；李商隐集中多爱情诗，而其情愈深愈重结果就愈加可悲，正所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无题》），这些都可以看作是这一基本主题的不同表达。

“嫦娥应悔偷灵药”的“悔”字，正是对灵秀沦谪夙命愤激的反讽。从杜甫的“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到苏轼的“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宋·苏轼《石苍舒醉墨堂》诗），从辛弃疾的“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宋·辛弃疾《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到曹雪芹的“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红楼梦》第六十四回），无不传达着与李商隐同样的心声。由此说来，李商隐的诗歌所表达的也是古今才士共有的慨叹。如果一个诗人的作品能够表达地无论东西，时不分今古之人的共同情感，那么我们就可以说他是在为人类代言。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说“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这个评价放到李商隐身上，似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