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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百年新诗,与时代相互激活的生长史丨燎原

天书 发布于2018-11-17 12:26   点击:1067   评论:2  
谈及百年新诗的话题,让我再次意识到一个现象:尽管它已走过一百年的历程,但似乎仍是个问题少年,时常处在各路神仙的质疑与教导欲望中。诸如它该如何向旧体诗学习,如何回归民族传统……以至若干年前,竟还冒出了一个新诗的合法性问题,恍若一代代诗人所从事的,都是非法的事业。但事情的吊诡之处在于,它早已习惯了逆势生长,按自身的发展逻辑一路走到今天。

这一现象表明,神仙们至今还没搞清楚,我们所指称的这个新诗,它到底是个什么。它在一百年前是因为什么而出现,又是来干什么的,且到底又干出了什么?搞清了这些,我们起码不会对它如此的轻佻。


那么,被一直非议的这个新诗到底是什么呢?我首先想说的是,它和我们所崇尚的古代诗歌或旧体诗一样,都是诗歌。古代诗歌所面对和承载的一切问题,也同样是它所面对和承载的。在这个本质问题上,两者毫无区别。其次,从历史的角度看,并没有一个形制统一的古代诗歌,它在先秦时代呈现为四言式的诗经体,然后是五言体的汉乐府,其后是以七言为主的唐诗,再之后是诗行长短不一的宋词、元曲。从这条线索捋下来,今天的这个新诗,其实就是时间行进到20 世纪初叶时,中国诗歌长廊中顺位生成的一个新样式、新单元。若干世纪后,它将同样成为后人眼中的传统诗歌,并接受崇尚。也就是说,每一个大的时代都有它自己的诗歌样式,任何一种样式都是时代的产物,都有它突破旧制、非如此不可的内在依据和生成法则。

但新诗又何以如此被诟病呢?前辈们没说清的问题就由我代为点透,其原因仅仅在于,它脱离了旧体诗以格律为核心的形式规范。的确,技艺只有在一种特定的形式框架中展开,才称得上技艺,才有了可供考量和辨识的方便依据。并且,诗歌自古就是这样的,所以它就该一直是这样。进一步地说,它正是我们民族在几千年的历史文化中,由独特的审美心理造就的独特技艺形式;反过来说,又正是这种技艺形式,培养并强化出我们独特的审美趣味,从而对它有一种血缘般的亲切感,以及本能的理解力。其遣词造句的高度洗练和精确,“用典”中伏藏的深奥学问,甚至格律中戴着镣铐跳舞的独特技艺意趣……当然,更包括它整饬的形制与格律形成的便于记忆和传诵,都使它堪称我们这个民族最伟大的精神文化创造。

但如此伟大的创造,从百年前的近始却逐渐让位于新诗,这又意味着什么?唯一的答案是,它已难以有效面对一个已经进入历史拐点的时代。而这个时代的特征,就是在内部和外部双重力量的驱动中,不得不直面由西方新兴工业文明所代表的现代世界,并必须走向这个世界。这是历史的大势。我们此后一百年的历程,其实就是被动和主动的,汇入这一大势的历程。

20 世纪初,一批批海外归来的学子诗人们,以白话文承载的新文化运动,对旧体诗赖以巩固和维系的话语系统根基,实施釜底抽薪。“欧洲文化,受赐于政治科学者固多,受赐于文学者亦不少。予爱卢梭巴士特之法兰西,予尤爱虞哥(雨果)左喇(左拉)之法兰西……吾国文学界豪杰之士,有自负为中国虞哥、左喇……王尔德乎?有不顾迂儒之毁誉,明目张胆以与十八妖魔宣战者乎。”陈独秀这一正处在文白语言转换中的“战书”,怎么读都有点佶屈聱牙,但却雄辩地指认出一个强盛欧洲的背后,新文学的力量;因之而把这一白话文运动,称之为向迂儒妖魔的旧世界宣战。这时,中国的“虞哥”“左喇”还在期待之中,而中国的“惠特曼”们,却把从世界现代潮流中获得的语言信息资源,整合为横空出世的新诗,并以“站在地球边上放号”的声势,率先登上中国近代史的舞台。“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此时的新青年郭沫若是何等的意气飞扬,仅用一个诗行中的这么三个短句,就说透了新诗的使命和运行轨迹。

更富意味的,是这样绝非巧合的一幕:新诗登场的前夜,正是封建王朝的退场之时,也是中国走向现代世界漫长历程的拂晓。我们所说的新诗,就是来干这个的:与这一历程同行。




那么,又为何是由新诗来担当这一先锋使命呢?

这无须论证,新诗的标志性特征便是自由,当它自由到了拒绝格律的标识仍能表明它是诗,意味着它已找到了可以取代格律的内在构成体系。诸如以自由体的节奏、语感,取代格律的古代音韵等等,而其中最关键的,则是它对一个时代语言变化的高度敏感,以及接纳处理机制。毫无疑问,语言是一个时代最活跃的元素,一个时代的所有变化和情绪,都是由语言来体现的,都能在新的语词和语词结构中找到确凿信息。对于语言的这种敏感,在古代诗歌中也一样,并形成了与漫长的农耕文明相配套、经由文人提纯的一套稳定、成熟、典雅的语言系统。但我们忽略了这样一段史实:当这一系统稳定地运行到市井文化勃兴的元代时,却突然失灵。代之而起的,则是“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怎么样?如此涩辣放肆的精彩,纵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凭借那套五七言的典雅语言系统来表达。那么,它还是诗吗?是与不是,关汉卿这一代巨子就这么干了,就这么挟带着这套旧形制处理不了的、生猛鲜活的市井俚语,登上了时代舞台。一种符合其时代特点的新的诗歌样式——生气勃勃的元曲,续接为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新单元。只可惜,古典诗歌的这只虎头,到了明清这两个诗歌的“小时代”已成蛇尾,再也不复革故鼎新的创造力。

而新诗的兴起,则是与元曲极为相似的一幕。但比之市井文化勃兴的元代,近代社会的内在结构发生了更大的变化。一个显著的标志是,尚是在明清时代,旧体诗词的五七言句式,已日渐难以面对新涌现的日常语言,而开始转由小说接管。由诗歌独领风骚的古代文学史,也开始被勃兴的明清小说所改写。到了此时,随着西方科技文化信息的持续涌入,它的词汇量更是空前放大,语词类型空前驳杂,新涌现的名词变长了,新的句型结构也同步变长。不同的社会阶层开始用不同的语言套路说话,确立了新诗身份的标志性作品《凤凰涅槃》中,已出现了“菲尼克司Phoenix”这样的语词,而那套文言系统,则逐渐萎缩为士大夫用之于文牍中的特技。

由此我们看到,到此为至的中国诗歌,其实是农耕文化、市井文化、朝向现代世界起步的近代文化,这三大文化形态的体现。而语言的变更既是社会文化形态变更的结果,又是新的诗歌形式产生的动因。事实上,语言一直在发生着不易觉察的变更,但在一个超级稳定的文化形态区域(比如农耕文化),配套的诗歌形制会以微调来处理这些变化;当与社会形态联动的语言变更突破了临界点,便只能交由应运而生的新的形制来呈现。这也是新诗登场的更深层原因。它正是基于这一必然性和自带系统的先天性设计,对接下来纷至沓来的语言信息,敞开了广阔端口。




但与元曲不同的是,新诗的一个重要生成资源,是现代潮流中的世界文化——这个概念应该更为准确一些,而它通常被称之为外来文化、西方文化,并因此嫌疑缠身。在新诗的发展实践中,这一资源一直作为一支重要的“偏师”而存在,并在某些关节点表现出启动性的力量;但在评价中,它则被视为新诗先天性的胎位不正,乃至所有弊病的根源。同样的,站在这一立场上批评新诗,便有了不可置辩的先验性的正确和深刻。

纵观新诗的发展史,你很难设想,假若没有这一资源贯穿其中,今天的它会是个什么样子。这就如同近代史假若没有朝向现代世界的启程,今天的中国难以想象一样。但这里必须强调的是,这一资源,并不像古典诗歌之于我们一样,是一个伸手可及的现成存在。远远不是。因此,我们应该为有人做了下述工作而庆幸,并向他们致敬:在新诗起始的端线和发展中,是一群具有世界眼光的时代骄子,一个时代最出色的那些大脑,从浩瀚的世界文学库存中,选择出他们眼中的经典,继而启动了艰巨持续的翻译工程,而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和语言信息系统。再接下来,则是这其中的诗人们,通过同样艰巨的工程——以丰厚的汉语文化学养对这一资源的充分消化,整合出中国新诗这一前所未有的语言系统,以此置身于中国近现代的历史发展进程。

而置身于中国的时代发展进程,则是新诗一个根本性的前提。也就说,在新诗杰出诗人的序列中,没有一位诗人,是要把自己的诗歌写成一种外国诗;没有一位诗人,不是根据自己的时代处境,以求更有力地表达自己的精神诉求和艺术理想。即使诸如李金发那样的诗人,其诗作所体现的,也是那个时代一种特殊的心理症候。而新诗由此所展开的,则是从多种向度上对一个时代情绪的全面呈现。有为人生的诗人,有为艺术的诗人,有为苍生百姓的诗人,而其中的主流,则是与时代风雨相抗衡的诗人——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艾青《我爱这土地》1938 年)

“花在开,/ 雷雨在酝酿/ 孩子在梦醒时唤着爸爸回来……/ 既然没有糖果,当然没有犹豫/ 我无罪;但我却把有罪当作我底寒伧的行囊了/ 我是在劫夺了我的祖国敞胸而岸然旅行”(阿垅《去国》1947 年)

——这就是新诗所干的事情,在一个需要它的时代,由于此前的诗歌形式不能承担这一时代的使命,它义不容辞地纵身其中,书写出它与时代同频的、历经坎坷磨难的发展史,并成为横亘在民族文化史和心灵史上一条粗壮的血脉。

另外一个隐蔽的事实同样需要提及,与五七言的古典诗歌相比,此时的新诗相去已是何等遥远。无论从句式结构到语词形态,它事实上都已“欧化”,但你读它有问题吗?是的,它已在不易觉察中,被默认为一种时代语言,并全方位地影响着我们的社会文化生活。这也是新诗所干的,同样重要的事情。

而站立在这其中的诗人们,则是以陈独秀、胡适为代表的思想文化先驱,以闻一多、卞之琳为代表的教授学者,以胡风为代表的“七月”诗派,穆旦为代表的“九叶”诗派,更包括郭沫若、艾青等等一代文化巨子构成的诗人系列,中国新诗的主体,也是他们置身时代问题的高能量的精神艺术创造。

这时再回过头来看“新诗合法性”的问题,你觉得它还是一个问题吗?

同样的,还有新诗如何向古典诗歌学习这样的问题。而真实的事实是,在由那些杰出诗人代表的整个新诗发展脉络中,一直活跃着中国古典文化、世界现代文化、时代大众文化,这三种文化元素和语言元素。表现在不同类型的诗歌中,仅只有它们所占比重不同的问题、或显或隐的问题。试想一下,一个从小就开始识读汉字背诵古诗古文,因而带着汉语文化信息基因写作的诗人,又何以会对中国传统文化懵懂无知却偏偏精通西方文化?更遑论上述的一代文化巨子,哪一位不是学富五车的饱读传统诗书者?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诸如徐志摩的《沙扬娜拉》《再别康桥》、戴望舒的《雨巷》等,这些曾长期被以轻飘、“洋气”诟病却又广为流传的作品,其基调中所弥漫的,正是时代化了的古典诗歌趣味和意境。

是的,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诗歌,就驻扎在那些杰出诗人的血液中。




再次翻阅从新诗起始到1949 年之间的浩繁卷帙,你会产生新的惊奇,除了我们经常提及的那一长串熟悉的诗人外,诸如沈尹默、叶绍均(叶圣陶)、郭绍虞、焦隐菊、蹇先艾、成仿吾、钟敬文、钱君匋、黄药眠、陶行知、林庚、周而复、周立波、陈残云、孙犁、蔡仪、高士其等等,这些大名鼎鼎的书法家、戏剧家、教育家、民俗学家、古典文学和文艺理论专家、小说作家和儿童文学作家,在他们最富创造力的青春时代,都曾加手于中国新诗的建造。而密布于新诗史中那些已经很少再有人提及的诗篇,今天读来仍然灼烫。

比如孙毓棠的《宝马》,即是一首让人震撼的奇迹性作品。这首长达800 行的历史叙事所记写的,是大汉天子派使大宛国宝马而遭辱,所发起的“为争汉家社稷光荣”的讨伐征战。经过四载天昏地暗的征战,打出了汉家威风的将士终于凯旋而归。随之来到东土的宝马,则恍然已是神瑞,他“两眼是闪电,呼吸是风,他头上的/ 金角一摇便落下春天的甜雨点……/ 帮我们的麦穗长得美,长得肥”。如此的诗作,简直就像为争夺美女海伦而战的古希腊史诗。它对从中华内陆到西域大地山川风物、宫廷形制、战争场景极尽细节的专业性描述,恢弘浩瀚的想象力和时空氛围,洪流般倾泻的古奥斑斓的文字和词汇量,以及对这一语词洪流的驾驭整合能力,都会使你惊叹:我们1939 年的新诗史上,竟出现过这样一部汉唐气象的诗篇;那种沉潜于民族历史文化深层建造中的诗人,竟有如此的宏大气象。而它的作者孙毓棠,此时是游学日本归国后西南联大的副教授,此后著名的中国经济史学家。

由此你会意识到这样两个事实:其一是一部风云激荡的中国新诗史内部,可谓藏龙卧虎,绝不只是我们通常看到的那些诗人和作品。而对于沉淀在认识凹地中诸如《宝马》这样的“异秉”之作,则要看你是否有一副匹配的“美学牙齿”去啃动它。可惜当今大部分读者的牙口实在太嫩。其二,尽管传统文化就驻扎在诗人的血液中,但如何使它焕发出新的生机,而不是在封闭的系统内僵滞,我们所说的世界现代文化,则是一种激活性的力量。也因此,中国新诗史于此凸现出一个历史性的现象,活跃在这一时区中所有的重要诗人,其实就是一个隐形的“海归诗歌兵团”。而之所以会如此,就在于他们拥有双重的资源能量。

此后的情景正如我们知道的,这一群出色的大脑,次第分布在诸如西南联大等当时的中国著名学府,其孵化器功能,则使这一诗歌系统从此根系蜿蜒、伏脉千里。接下来,则是并无海外经历,却由此受到直接或间接影响的下一拨诗人崭露头角。这其中的支脉之一,诸如早期属于“七月诗派”的贺敬之(艾漠)、晋察冀诗人郭小川等等,则在相继汇聚陕北后,生成了一个延安诗人系统。




1949 年后,经过延安洗礼的诗人们正式登场,并迅速覆盖诗坛。由此开始的中国新诗版图随之全面刷新。以“为新中国歌唱”为总则,诗歌史无前例地进入国家化时代。诗歌的功能被纳入国家宣传战略,诗歌创作被赋予了国家标准,诗歌史上前所未有地出现了专业诗人。活跃于诗坛的则是这样两大群体:以西南军区(仍然是西南)为代表的军旅诗人,书写着傣族村寨、西盟的早晨、战士月下巡逻,这类新时代边地异域风情的抒情诗。其二是“深入生活一线”的专业诗人们,对于建设中的钢铁、石油、矿山工业基地,以及大西北开发等等“沸腾生活”的书写。新诗史上也第一次出现了“深入生活”这一概念。这也就意味着,我们通常的生活,不再是诗歌要表达的生活,虽然诗歌中的主语仍然是我,但这个我却是我们,是由我们这个“大我”所代表的国家和时代,诗歌中的抒情也当然是集体主义的公共抒情。

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一位是奔波于各个一线,体现出旺盛创作力和艺术整合力的诗人郭小川。他将苏俄诗人的“台阶体”、古典文学中的骈文,与时代语言和民间俗语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浸润着文化气质、辞采丰沛又亲和鲜活的语言系统。其《甘蔗林——青纱帐》《厦门风姿》《祝酒歌》等一系列诗篇,至今仍是一代人的记忆。

另一位,是写出了《放声歌唱》等长篇抒情诗的贺敬之。虽然都是歌唱,但这是一种远为宏大的、兼具了报刊社论性质的政论体国家抒情。它的出现,也标志着“政治抒情诗”在这个时代的正式确立。一个必须强调的事实是,这样的写作,也是只有贺敬之那种国家格局和位置上的诗人,才担得起的宏大抒情。

接下来,从1957 年开始到1979 年的二十二年间,先是一批批诗人先后落马,继而是所有诗人几乎悉数沉默。




如此算来,新诗的有效发展时间,迄今总共不到八十年。但它却经历了一切该它经历的,以及不该经历的。

从1979 开始,中国历史性地进入改革开放时代。这也是它首次主动地纵身于世界现代潮流。随之,那些长期失踪的诗人们次第归来,以《光的赞歌》(艾青)、《阳光,谁也不能垄断》(白桦)等一系列诗作,走在了“思想解放”大潮的时代前列。继而是更年轻一代的《现代化和我们自己》(张学梦)等等,为这一大潮推波助澜。这仍是长期以来用来担当大任的政治抒情诗,但颂歌的基调,却反转为犀利的反思与批判。它在当时引发的社会性轰动,表明政治抒情诗的书写与辨听,已成为一个时代最发达的文化神经。但接下来还有其他诗歌吗,它又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

也是在这个时候,已消失得比较遥远的另外两拨诗人,从他们的《九叶集》和《白色花》中归来,也使诗坛仿佛首次看到了,一种交织着复杂艺术表现元素的本体意义上的诗歌。由它传递的信息是,诗歌既是思想观念的载体,还是能够引发深度审美震撼的语言艺术,并因此享有更持久的生命力。即便是长期活跃在诗坛的资深诗人公刘,也随之专门撰文,表达了看到另外一重诗歌天地的惊喜。

诗坛由此开始在补课中转型。补那些中断在1949 年之前的新诗传统的课,补中断在国门之外世界现代诗歌发展潮流的课。在此之前,诗歌都是在公众熟悉的标准轨道中运行,但随着朦胧诗似是突兀的崛起,诗歌开始以让人看不懂的异端姿态而出现。它完全冒犯了当时的标准,也就冒犯并激怒了这一标准中已达成默契的诗人和公众。但在内质上,它正是被中断了的新诗传统的当代续接,以及更富异端气质的出场。它建立在抒情中的个人主体立场、冷峻的现代质疑品质、陌生化的艺术表达,既与前者遥相呼应,却更激烈地指向当下。这是当代诗歌史上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当这个走向现代化的时代,还未及形成内在的意识观念转型时,它已提前一步启动,继而在十多年后,促成了当代诗歌主体的现代性转型。如今,当我们对“中国新诗”这一概念,感到一种言不及意的别扭时,它其实正是以此为转折点,进入至今未获正式命名的“中国现代诗歌”时代。

也是由此开始,诗坛出现了一个异端迭起的时代。当曾卓、牛汉、杜运燮、郑敏、陈敬容这些早年现代派的作品,已不再让人陌生时,另一位独立出场的昌耀,又以青藏高原式的古奥滞涩的异端性诗篇,等待未来辨认。非但如此,诗歌古老的对抗动力法则,更在这一时段此起彼伏地上演。先是主流诗歌内部,颂歌基调与批判反思基调的对抗;接着是主流诗歌与先锋诗歌之间,慷慨的公共抒情与朦胧诗冷峻个体立场的对抗。继而则是发生在先锋诗歌内部的对抗:从诗歌的社会政治学情结到转向民族历史文化的现代史诗书写;从现代史诗的宏大历史文化承载,到第三代诗歌拒绝承载的语言文本实验。继而又在第三代诗歌内部继续分岔:一侧是学院派式的“纯诗”文本,另一侧则是与个体现场生活同构的口语诗歌狂欢。直到十年之后,又演化出“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对垒。

这都是发生在1979 年之后短短十年间的事情,也是现代诗歌标志性的正式登场。其情其景,恰如平静的海平面上突然浪柱喷射,潜行于其下的那条巨鲸终于露出水面。它携带着压缩了几十年的历史能量:时代内部积压的变革要求、诗歌自身积压的多元化要求,以这种空前剧烈的地壳运动次第现身。这也就是说,在这一系列对抗的背后,并不是哪一群诗人突然心血来潮地一定要这样去干,而是各种元素之手抓住了不同的诗人,要求他们非如此不可。而对抗的最终结果,则是谁也没能干翻谁。但随着一波又一波异端的接连登场,长期定于一尊的诗歌和时代文化版图,一再被刷新。

异端在未获承认前叫做异端,获得承认时叫做先锋,被加冕为先锋后,则逐渐转化为共享资源而进入常态。

这就是现代诗歌在这一时段所干的事情。当这段深度补课的转型之路走过之后,上述所有的诗歌类型也各得其所,奠定了诗坛多元共存的基本格局,并转入常态化的建造期。

中国诗歌史每一转折期的第一章,都是由异端书写的(比如相对于古典诗歌,新诗本身就是异端);其后的主体部分,则来自这种常态建造期的深度建造。




由1979 年直到今天的现代诗歌史上,相继出现了多少重要的作品和诗人,我不再一一罗列。但有必要指出的是,它在结构上,也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新格局:新诗史以来的中国高校,首次相继设立了诗歌研究机构,开设了定向培养研究生的诗歌研究专业。一个由国家社科机构和高校专业人员以及诗人们混成的翻译家系列,几乎同步译介国际重要诗人的作品。从在场的诗人到高校教师到各种身份的批评者构成的批评系统,在当今诗歌现场共同发言——包括各种声音的激烈争论。

尤其是到了21 世纪以来的近二十年,诗歌发表的途径由单一的官方刊物,到纷纷出现的民间刊物,再到互联网和自媒体的无限敞开;曾是诗坛主体的专业诗人队伍逐渐萎缩,非专业写作者的人数放量增长,包括了打工者、公务员、教授、研究生在内的各阶层写诗个体,据说已有上千万;诗歌的产量当然也随之放量增长,据说每天的诗歌产量超过了全唐诗。从原先唯一的出版社渠道,到民刊、以书代刊、众筹等多种出版方式的兴起,诗集的出版也在放量增长。由各种诗歌组织联合地方政府或企业举办的中外诗人交流、诗歌研讨、诗歌朗诵、诗歌讲座、以及诗人采风等诗歌活动此起彼伏。与此相应,各类诗歌奖也放量增多。

“啊,时间,令人困惑的魔道”,这是昌耀90 年代在一首诗歌中的浩叹。但他肯定不会想到,那时节商品主义大潮中曾让诗人们愤懑的诗歌边缘化:诗歌发表难、诗集出版难、大批诗人撤离诗坛下海经商、寂寞独彷徨的诗人以“挺住意味着一切”的孤鸣与尴尬,在当今竟都突然翻了个个儿。

那么,这不正是“梦想照进了现实”吗?然而,对诗坛现状各种各样的不满,更是放量到了沸腾,似乎诗歌的现状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糟。而一个共识性的不满是,表面的活跃之下是各种非诗因素的盛行,在一个没有准入门槛的诗坛,大量非专业个体的涌入致使诗歌写作的泡沫化泛滥,当今诗坛没有大师。

面对共识我似乎应该闭嘴,但我就是看不惯共识背后潜含的居高临下、唯我独尊。的确,当今诗坛混杂着比以往更多的非诗因素,你怎样蔑视都有道理,不过这正是时代的复杂性在诗坛光怪陆离的投影。至于当今诗坛有或没有大师,并不是一个在眼下就能得出的结论。因为我们从来就不习惯把大师的桂冠,送给任何一位当世诗人;且其中更存在着不同的标准,假若大师的标准是李白,那么由他往后就没有大师,这个说法也就毫无意义。更何况诗歌的本质功能并不是选拔大师,它在基本层面上属于所有人,是写作者借此处理他与世界的关系,畅通并丰富自己的心灵;再上升一个层面则属于诗人,是诗人表达自己关于世界的深度发现和审美理想。

在当今,基于各自到达的程度和状态,每个人对自己的期待与写作方式各不相同,有人在争先恐后地写诗,有人在从容不迫地写诗,有人则怀着经典性的写作抱负沉潜不见,然后用有一首就是一首的重器说话——诗坛对此并非没有鉴别力。所谓的泡沫,对于诗坛它可能是泡沫;对于写作者,它则是一个热爱诗歌的渴望表达者对于自己心灵问题的处理。这也是诗歌进校园、进工厂、进社区所要传导和“培养”的方向。

如果上千万非专业化作者的个体写诗也是毛病,这就等于说,你们可以热爱读书,热爱诗歌,但就是不要写诗;你们一掺和进来,诗坛就成了泡沫的海洋,那些专业诗人的绝活就模糊得没法辨认。然而,没有人天生就是诗人。如今活跃在诗坛上大大小小的人物,不正是来自当年那群广大的无名者或异端?昨天诗坛之塔的大盘底座,今天则是不断上升的塔身。而一个时代的诗歌之塔越高,它的底座便越需要庞大。

也因此,在我的眼中,成千上万无名者介入诗歌的写作,正是现代诗歌最伟大的成果之一,也是在与时代不断激活中趋于成熟的文体才会形成的召唤力。正像被念念不忘的古典诗歌,曾经所干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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