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在李家河的时候，出村庄向北走一百米，是马路，从马路向西边走四百米上坡路，是小学。当然，上学的路，不肯这么走直角。走斜线近，但是不恰好是斜线，田埂是弯曲的。我们沿着弯弯的田埂，走全程的一半，才上马路。

与小学隔着一个马路，是比小学高的山坡，那是砖瓦窑的窑场。学校在南边，因为位置低，有回填空间，砖瓦窑冒着热气的煤渣，就越过马路，倾倒在马路的靠学校这一侧。

不久就发现里边有鹅蛋大的煤渣，因此拣大的，拿在手上玩。通常烧煤的灰，叫做煤渣，在里边捡残留的焦炭，也叫做拾煤渣。一日我的祖母看见我拿着的焦炭，就问哪里来的。她说既然这种东西很多，可以捡来烧火。因此提前上学，带个篮子，很快就拾满一篮，放在妈妈的集体宿舍里。妈妈就在小学教书。那个集体宿舍可供两个人住，通常只有妈妈一个人住着。而她也只是夜间开会或者集中备课的时候，才住在那里。妈妈回家的时候，就把我拾得的焦炭带回来。

农家不烧煤，他们都有带烟囱的大灶，每个灶台两个灶，两口大锅固定在灶台上，边缘是密封的，因此烧柴草的烟气不会弥漫到屋里。灶门窄而高，是个长方形，柴火从灶门送进去，有大火钳，大概两尺多长，可以摆布里边的柴火。有烧火棍，比火钳轻，因此更方便，只是不断地被烧短，短到一定程度，就扔进去当柴火烧掉，重新从柴火中找一根。另外，有吹火筒。这是一个竹筒，打通了中间的所有竹节，保留端部一个节，用铁钉打一个小孔。把竹筒没有结的那一段扣在嘴巴周围，嘴巴在里边，稍微吹气，就感到阻力，因为前边是一个小孔，这小孔就吹出细细的很长的气流，不仅吹得远，而且时间长，灶火直冒烟不起火的时候，就要吹。一吹，就着火。空气从灶门的下方自动冲进去，碰到炽热的柴火，立即变成火红色的火焰，烧柴的灶，空腔很大，火焰向灶的空腔后上方飘去，在锅底绕回，然后从上边向灶门回流，从灶门上方迅速地流进烟囱。

柴火烧完后，会有一些余烬，此时用得上另一种工具，火铲。火铲与普通铁锹的区别，除了它是严格的长方形，底部平坦，边上有缘以外，还在于从铲子到木柄之间，有很长一段铁柄。如果用铁锹，很快会把木柄烧掉。冬天可以把炭火铲到火盆里，或者铲到坐炉里边。坐炉就是一个可以坐的半边桶子，半个盖子固定在桶子上边，桶子里边放了砂锅，火炭铲到这个砂锅里边。我小时候力气小，总是拿了小巧的火铲当铁锹用。

我们家也请砌匠打了灶，两个大锅，一个大一个小，灶台也是隔烟的，但是没有做烟囱，咽气直接从灶门上头冲出，向上飘到屋顶，从瓦缝里排到外边。我们的灶没有烟囱，但是火钳、烧火棍、吹火筒是同样具备的。这一片地方的瓦房，通常没有天花板，瓦缝透气，夏天凉快，冬天可以在厅里或者厨房里起篝火取暖。现在想来，当时虽然口口声声做一辈子农民，还列出清单，购买斧头、镰刀、扁担、尖担、柴刀、晒框、簸箕、提篮、辵箕甚至粪缸，但是确实没有打算常住，要是意识到会在哪里住上五年的话，肯定会让砌匠打一个有烟囱的灶。

我们家还有从城里带来的煤球炉子、铝锅、鼎罐、砂罐和吊锅，可以烧煤渣。吊锅就是有两个提耳的锅，可以从炉子上拿下来、放上去。鼎罐是小型的鼎，生铁铸成，只是没有鼎足，代之以两个活动的提钮。提钮并拢在一起，可以提，张开来，可以打开木头的圆形鼎盖。

砖瓦窑从烧柴草改成烧煤，效率大增，成本大大降低，因此煤的利用率不太讲究，排除的煤渣含有大量的焦炭，比冒浓烟的原煤还要好。后来妹妹也参与捡煤渣，星期日没有事，还专门捡煤渣。以至于妈妈有时也捡一些。有一天妈妈回家的时候，无意间说道，今天捡煤渣累坏了，暗中与姚老师抢资源。原来县城来的姚老师发现煤渣太好啦，简直就是理想的焦炭，她也捡煤渣。各人捡各人的，不料无意间有些暗中的竞争。

姚老师和妈妈住同一个集体宿舍。原先是孙老师住。孙老师请产假生小孩了，文教局派了县城的姚老师来代课。

姚老师也是工农兵教师，就是说，不是赤脚老师，而是拿工资的正式教师，每月十五号是各地发工资的日子。村民说姚老师也是个“十五号”。姚老师细高的个子，很漂亮，教我们唱歌课，也教别的课。同学们都说姚老师漂亮，并爱屋及乌，说姚老师教的歌曲好听。实际上姚老师唱歌固然是好听，这么高的评价中，还是有爱屋及乌的因素。姚老师真的特别漂亮。

姚老师让顺路的汽车，把焦炭带回县城。当时的县城，做饭的燃料是不统一的，各显神通。有烧柴火的、有烧煤的。姚老师家，据说是烧木炭。有许多人烧木炭煮饭。山民烧炭卖给平原地方的农民和干部，用来取暖，有些人就买木炭煮饭。后来反对资本主义，不准卖东西，农民没有钱，就自己用木柴烧篝火取暖，山上的山民依旧以生产队名义烧炭，不过主要供给机关单位和城市，产量就小得多。我们家也烧木炭，冬天用来烧火盆取暖、烧火锅、平时也烧炭炉子煮水泡茶。

爸妈是“五、七”大军。我们住在李家河，烧饭主要靠爸爸妈妈周末到大山里砍柴，烧灶。农民经常砍竹子，用柴刀斜着砍省力，竹桩就是尖的，朝上。农民穿的鞋是千层底，因此踩到竹桩也没事。爸爸劳动的时候穿解放鞋，当时解放军穿的草绿色胶鞋。因此被竹桩穿透鞋子，伤了脚板两次。第二次受伤尤重，伤口两三个星期愈合了，还一直很痛，过了几个月，又烂穿了，原来里边有一粒谷粒那么大的竹茬子碎片。

我在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经常肚子痛。那时的上学，除了唱歌、画画课，就只有算术和珠算还有点意思。语文课很没有意思，另有一门课，居然叫做“毛泽东思想育英雄”，课本也叫做《毛泽东思想育英雄》，大概属于政治课。除此之外，就是常识课。不是很喜欢上课，身体不好，祖母就说不要上课了，因此带着我到河洲上割蒿草，晒干当柴火。名为割蒿，实际上还是挑拣有木质的黄荆之类。我找了一根很轻的杉木棍，两头削尖，充当尖担。把砍得的黄荆，用一根粗一点的黄荆或者其他树枝来捆。“尖担”插进去，就挑起来。农民的尖担，两头有铁块，木头的尖担很结实，本身就很重，可以挑得起两百斤。我是个小孩，用不上有铁的尖担。祖母对带我割蒿的做法很满意，她说我每天这样干活，满身流汗，回来又能洗一个热水澡，身体会很快强壮起来。

割蒿的时候，经常碰到那个年老精瘦的疯女人，彼此不打招呼，我们知道她是疯子，不敢惹她。她专门砍有刺的荆棘，卷成柴火把子，就放在河洲上晒干，才捆起来拿回去。她为什么只砍有刺的荆棘，没有人知道。倘若她是一个林黛玉，或许就有人说她专门砍蔷薇，绿茵缤纷，到了初夏的季节，这种刺丛，鲜花烂漫。据说她是因为她丈夫后来不要她，就疯了。后来上中学才读《红楼梦》，也不明白为什么曹雪芹要把林黛玉写死，十六岁就死了。大概林黛玉天生是个仙女的样子，要是成了林黛玉大嫂，一定会是个不尚人之常情、不善讲客气的人；要是长寿，变成林黛玉老奶奶，必定会是李家河这个身材修长的，专砍蔷薇的疯子罢。

枝条拧一下，就裂开变成千万条纤维，把把它绕回，成为半环。枝条从柴草下边穿过，在上边穿过半环，再拧它，就变成千万缕纤维，拧着就生捻，像纱线或绳子，会环绕自己，因此就卡在半环上。那个枝梢的半环，有半截压在绷紧的枝条下边，因此不会散开。农民用尖担挑长长的栗橡树柴火，也是用枝条来捆的。

后来，有农民发现我们家有缝纫机，要求我祖母替他们做衣服。祖母说没有时间，我要带着孙子到河洲上割蒿烧火。农民说：我们换工！你帮我做衣服，我帮你到山上砍一担柴。于是就换工。经常为农民做衣服，他们用尖担挑柴火从大山回来，径直挑到我们院子里，哗啦一声放下，那是很粗大的山柴，有橡树、有檵木，总之是好柴。山上刚来的树木，有一种树木的气味，很清香。也有人图省事，随便砍了一担竹子来的，竹子刚一放下，也有一阵清香。尽管竹子不是好柴，比我们自己割的蒿还是好很多。换工的确很好，双方都得好处，比各人自己做强。又没有资本主义的嫌疑，没有涉及金钱和买卖。

曾经有一段时间，有人告到公社，说我们的做法，有资本主义嫌疑，换工也是资本主义。因此谢绝换工。我们也很生气，认为是本村的某个农民伯伯告的，因此对他冷淡了很长时间。后来才知道，是易家湾有个中年妇女要求做一件便衣，便衣嘛，完全要用手工做，用不上缝纫机，我祖母谢绝了，她有些抱怨，她丈夫就到公社说三道四。

在没有人来做衣服换工的时候，拾煤渣也是一种很好的升炊的办法。小学边上的砖瓦窑，有停火出砖的时候，出完砖，还有入砖的周期。因此常常到别的砖瓦窑捡煤渣。小河斜对面的朱家湾有一个砖瓦窑。那个窑每次装八千块砖，是小型的。小学傍边的，每次装四万块，是大型的。不过因为大，里边空旷，跨度大，经常塌掉。经常利用星期日到朱家湾拾煤渣，那里的煤渣焦炭竟然比这边的大，而且多！大概因为窑小，火床也小，燃烧不充分的缘故。一次我和妹妹在那里拾了两提篮还有一大堆，提篮子回家，叫了祖母来帮忙，用了一个箩筐，轮流抬回家。还有一次，河里有大水，抬着一大箩筐的焦煤，绕道对面的余家畈前面的大路，直到马路，从公路的桥上过河，走了一个大大的“竖弯钩”，才绕回到李家河。

煤渣烧的炉子，火特别旺，里边的焦炭发出炽热的亮光。火钳一伸进去，就烧得通红发亮。烧得通红的火钳，像两片透明的胡萝卜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