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并无幽州台

-----与彭庆生先生商榷
By李最欣

   2016年3月24日《光明日报》第七版发表了彭庆生先生大作《又见幽州台》，该文反驳近几年陈尚君先生认为《登幽州台歌》非陈子昂诗的观点，从而《登幽州台歌》确实是陈子昂的诗。彭先生的文章态度诚恳，语气平和，文笔流畅，资料翔实。可惜逻辑上稍有漏洞，也无新材料支撑，以致于观点站不住脚。故笔者恭撰此文，献疑问于彭先生，还请彭先生、学界同人和读者诸君有以教我。

   首先，彭先生大作的题目是《又见幽州台》。既然说“又见”，那意思就是以前就被人看到过，现在再看到了，所以是“又见”。但是，据笔者反复搜索各种资料，历史上从来未见有人声称见到过幽州台，或者到过幽州台，或者知道幽州台这个台名或地名。笔者估计彭先生并没有见到幽州台，之所以用《又见幽州台》这样的题目，仅仅是文艺化的笔法。笔者觉得学术文章不太必要用文艺化的题目，还是使用“也谈《登幽州台歌》之真伪”这类平实的题目比较好。不知彭先生和读者诸君以为如何。

   2014年以来，笔者多方检索，发现“幽州台”这个名词最早出现于明代嘉靖（1522-1566）年间著名文人杨慎的读书摘记《丹铅摘录》。在杨慎之前，从未有人提到过这个名词，在杨慎之后，“幽州台”这个名词才逐渐为人所知。但是即使如此，幽州台这个名词使用并不多，一般总是谈论《登幽州台歌》这首诗的时候才使用。除此之外，笔者未看到自明朝嘉靖年间迄今有谁使用过“幽州台”这个名词。也就是说，在明代嘉靖年间杨慎《丹铅摘录》刊刻前，既未见“幽州台”之实，也未见“幽州台”之名。自嘉靖年间《丹铅摘录》刊刻后，“幽州台”这个名字是有了，但是，“幽州台”之实并没有，一直到写此文的此时此刻，笔者还从没听说过哪里有个“幽州台”。故断定彭先生所说“又见幽州台”只是文艺化的说法，彭先生并没有见到幽州台。不知笔者的猜测对不对。

   其次，彭先生认为卢藏用所作《陈子昂别传》已经包含了《登幽州台歌》而《陈子昂别传》又附录于各个版本的《陈子昂集》，所以卢藏用就没有把《登幽州台歌》收录在《陈子昂集》中。这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因为陈子昂《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也收录于《陈子昂别传》中，可是卢藏用仍然把这七首诗收录到《陈子昂集》中了。可见彭先生这说法不能成立。彭先生又说《陈子昂集》未收《登幽州台歌》“是卢藏用的疏忽”。这倒有可能。但是，卢藏用编《陈子昂集》，对陈子昂120余首诗都没忘，唯独忘了《登幽州台歌》，那就说明，《登幽州台歌》这首诗在卢藏用的眼里，不会象后人认为的这样好。不知笔者这看法对不对。

   再次，彭先生说卢藏用和陈子昂关系最好，所以，卢藏用所作《陈子昂别传》就“堪称实录”。又说，卢藏用所写《陈子昂别传》中“如子昂向武攸宜进谏之言，深切著明，情辞慷慨，其风格与子昂书疏完全一致，此绝非卢藏用‘根据大意’所能‘改写’者。”彭先生这二个观点都值得商榷。作传者和传主关系很好并不能保证所作的传记每件事都是真实的、都是不走样的，这就象一个人写自传也不能保证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实可信的一样。还有，说《陈子昂别传》中的陈子昂陈辞与陈子昂的书疏风格完全一致，“绝非卢藏用根据大意所能改写”。这样的观点也太冒险了吧？先不说《别传》中的陈子昂陈辞与陈子昂书疏是否风格一致或风格“完全一致”，就算是完全一致好了，凭什么断定卢藏用一定模仿不出陈子昂的风格呢？即使和陈子昂兴趣完全合不来的人，模仿陈子昂文风也可能模仿得象，难道这不对吗？那么，作为陈子昂好朋友的卢藏用模仿陈子昂文风为何就不可能模仿得象呢？总之，根据文风来断定真伪的方法是不可信不可取的。不知彭先生和读者诸君以为然否。又，彭先生说卢藏用人品和文才很差，所以写不出《登幽州台歌》这样的杰作。这两个理由都不成立。历史上人品很差但能写出了不起作品的作家有的是，元好问所说“高情千古闲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就是讲这个道理的。

   第四，彭庆生先生以晚唐孟棨《本事诗》为笔记小说而陈子昂好友卢藏用所写《陈子昂别传》是信史为由，断定“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不可能如孟棨所说是南朝宋武帝刘裕说过的话。这结论不大靠得住。卢藏用的《陈子昂别传》是信史吗？不知道。至少今人看不出来《旧唐书》的作者五代刘昫和《新唐书》的作者欧阳修、宋祁认为卢藏用的《陈子昂别传》是信史。因为，《旧唐书·陈子昂传》和《新唐书·陈子昂传》在篇幅上比《旧唐书》、《新唐书》给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所作的传记都要长许多，可是，对卢藏用所写《陈子昂别传》中关于陈子昂登楼而赋“前不见古人”二十二字只字未提，这说明五代时刘昫和欧阳修、宋祁并不认为卢藏用的《陈子昂别传》有多少可信性。而孟棨的《本事诗》从名字看，就不是闹着玩（当然一本书书名表明是闹着玩并不意味着这本书就真的是闹着玩，真的不可信）。至于说纪晓岚等人指出《本事诗》多误，这是事实。可是，四库全书收入《本事诗》也是事实；四库全书不但收入了《本事诗》，而且抄录了《本事诗》，这本身说明纪晓岚等人对《本事诗》是持肯定态度的（须知四库全书收书一万种，抄录的只有大约三分之一，三分之二都没抄录，只是存目而已）。彭先生还说《本事诗》多误，所以，《本事诗》记载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二句为南朝宋武帝刘裕所说过的话，这记载是不可信的。试问，有哪本书不误吗？纪晓岚主编的《四库全书总目》的出错率比《本事诗》高太多了，能说《四库全书总目》就不可信吗？不能。其实，就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两句是南朝宋武帝刘裕说过的，陈子昂登台或登楼也可以用，只是，一首诗中有一半句子都是别人的，那这首诗如果不算集句诗的话，至少也算半集句诗了吧？可见“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不是陈子昂之前的人就说过，还是有点重要性的。再退一步，就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陈子昂的原创，这两句是诗句吗？是诗句的话，是很好的诗句吗？笔者没觉得好（当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作为自由诗的诗句也不算差，或者说作为古风的诗句，也不算差）。可惜的是，这二句诗好不好，是见仁见智的事情，这个就不争论了。

   第五，“前不见古人”22字一直在卢藏用所编《陈子昂集》所附的《陈子昂别传》中，但陈子昂（661-702）去世八百年来，从来没有人认为这22字是一首诗，包括卢藏用在内。从宋代到明代，给陈子昂诗作补佚的人不止一个，但是作补佚的人连陈子昂所写赋中的骚体诗和杂言诗都收进来了，仍然没有收《陈子昂别传》中的“前不见古人”22字。把这22字看作诗，始于明代嘉靖26年（1547）刊刻的杨慎《丹铅摘录》（13卷）卷8。嘉靖26年（1547）杨慎《丹铅摘录》刊刻71年后，《登幽州台歌》才被收到明万历四十六年戊午岁（1618）钟惺、谭元春合编完成《唐诗归》（36卷）（卷2）中。这也是《登幽州台歌》未能入选王兆鹏先生《唐诗排行榜100首》中的主要原因。可见，《登幽州台歌》正文22字之被误以为陈子昂诗，源于杨慎的一时不慎。后来杨慎不仅被当作明代三大文人之首，而且乾隆时四库全书仅仅抄录杨慎著作就达26种之多（不算存目）。由此也可见，“前不见古人”22字被之误以为陈子昂诗既源于杨慎的一时不慎，更源于后人被杨慎声名所震而轻信其言。再提醒一下，从陈子昂“遥望黄金台”的诗句看，陈子昂在蓟北的那六个月，没有登过黄金台。燕国灭亡500余年后，蓟地才被改名幽州，假如陈子昂怀念燕昭王而登黄金台，那个台就叫黄金台（陈子昂如此称呼），或者叫郭隈台（晚唐罗隐、贯休等人如此称呼），不可能叫《幽州台》，叫幽州台就象今人怀念燕昭王而称为“奥运台”一样荒诞。叫幽州台是杨慎被发配云南时身边无书而做读书摘记《丹铅摘录》的一时误记而已。

   最后交代一下笔者是如何发现《登幽州台歌》绝不可能是陈子昂的作品的。笔者2011年在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UBC）从事访学工作时，双休日在寓所无书又无聊，写了一些诗词分析的文章，没想到身旁一二好友大加称赞。2014年4月1日回国后，就想把唐宋著名诗词全部分析一遍。笔者分析的第二首唐诗就是《登幽州台歌》（第一首是初唐前期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思考前二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时没发现问题，思考第三句“念天地之悠悠”时，“念”字把笔者吓了一跳。“念”字让笔者猛然醒悟到：陈子昂登楼或登台不可能唱出这样的句子，任何人登楼或登台都唱不出这样的句子。笔者心里想的是：“陈子昂集不可能有这首诗吧，这太不可思议了。”然后笔者去书房（思考时靠在卧室床头）用四库全书软件检索了一下，发现四库全书本《陈子昂集》十卷正文果然没有《登幽州台歌》这首诗（这首诗在《补遗》中）。然后把四库全书软件中含有《登幽州台歌》的句子全都下载下来，用了个把小时就弄清楚了《登幽州台歌》从无到有的来龙去脉。笔者从“念”（“念”是“想”、“考虑”的意思）字上怎么能断定“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十二字绝对不可能是陈子昂登楼而歌也不可能是任何人登楼而歌的呢？原理是这样的：一心不能二用，一个人做一件事的同时（指绝对同时，没有时间差），不可能想着自己在做这件事。这话有点深奥。举个例子吧。张三和李四打招呼问：“吃了吗？”李四如果回答，一般是“吃了”或者“没吃”，而不会是“我说吃了”“我说没吃”，除非李四在记日记或者给别人陈述，或者再次回答。再举个例子。一个人在路边走，另一个人从后面追上去，一棒子打在第一个人腿上，把第一个人在地，第一个人必然惨叫一声：“啊，痛死了”，但他绝不可能惨叫一声说：“我惨叫一声，啊，痛死了。”除非他事后记日记或者给别人陈述。“念”字，就相当于“我惨叫一声”。笔者这样讲，不知读者是否听懂。实际上，如果足够仔细的话就会发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两句诗十二个字，如果真是一个人登高喊的，那就犯了四个错误，其中一个错误发生的可能性虽然极其微小，但可能性有还是有的，所以还是可以辩解的，而另三个错误，绝无发生的可能性，笔者这里所指出的“念”字，只是错误之一，也是笔者最早发现的一个错误。希望有朋友能指出另二个错误，那样，笔者将无比高兴。再补充一下，之所以会发生《登幽州台歌》这个文学史上的乌龙事件（搞错了的事件），杨慎的一时不慎（杨慎发配云南时身边无书而作读书摘记《丹铅摘录》本身就不够慎重）是一个原因，古代汉语没有标点也没有时态（当然现代汉语也没有时态）是另一个原因。如果古代汉语有标点又有时态，杨慎很可能就不会犯这个错误，即使杨慎犯了这个错误，也会很快被后人发现。

   总之，世上从来没有过“幽州台”，陈子昂在蓟北登楼不可能喊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这二句话（喊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二句话是可能的），《登幽州台歌》这次乌龙事件的主要责任，首先归于陈子昂（661-702）去世800余年后的1547年（嘉靖26年）刊刻的杨慎《丹铅摘录》一书，其次归于后人对杨慎之言的轻信和盲从。（李最欣2016年5月3日）

作者简介：李最欣，男，1968年4月生，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师，手机号：13858099643.

以上4379字。

2016年12月25日圣诞节补记：

   《登幽州台歌》那22字被当作陈子昂的诗，这是文学史上一次不算小的乌龙事件。这次乌龙事件如果划分责任的话，杨慎是第一责任人。因为他看不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这12字绝不可能是陈子昂登高而喊的话，也不可能是任何人登高而喊的话。后世学者（包括明代学者、清代学者和现当代学者）被杨慎的大名震晕了，对杨慎的话完全不辨是非，胡乱鼓吹。这是第二责任人（这当然是一大群人，数以千百记或者数以万计）。

   原作者卢藏用有没有责任？不知道。但是知道卢藏用可以把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我说陈子昂‘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时人莫之知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这22字还有‘时人莫之知也’这6字一看就是我的评论，而不可能是陈子昂登楼而喊的话。你们为啥会把‘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这12字看成陈子昂的话啊。难道陈子昂登楼而歌只歌10个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不行吗？谁规定登楼流眼泪喊的话必须是一首诗，而且必须是至少有4句的诗？谁规定的？”

   所以，很难说卢藏用有什么责任。而且卢藏用很可能还会说：“我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陈子昂因想起乐毅、燕昭王的事情而‘赋诗数首’，然后才登楼流眼泪而歌。这就说明陈子昂登楼流眼泪而歌的就不再是诗了。我难道还没把话说清楚吗？是我不会说话还是你们不会听话啊？”可见，卢藏用真的没啥责任。当然，我们可以说他这篇《陈子昂别传》写得不咋地，连后来杨慎那样的名家都误解了。

   杨慎之所以会误解卢藏用编写的《陈子昂别传》，一个原因是杨慎太粗心大意了，太不谨慎了，“其名为慎，实则不慎”，真可说是徒有其名。另一个原因是，汉语不够精确，古代汉语尤其不够精确。第一，没有标点符号。如果有标点符号，或者卢藏用脱不了干系（如果卢藏用本身就把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放在了陈子昂登楼而歌的话的引号内），或者杨慎不容易记错（只是不容易而已，太大意还是可能出错的）。第二，古代汉语没有时态。如果有时态，也有利于看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12字不会是登楼而喊的话。第三，古代人分不清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的区别。当然，今人能把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分清楚的，还是很少见。如果能分得清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就能看出‘念’对于登楼而歌的人绝对是间接引语。

（以上补记共972字）

  最最老师2016年12月25日圣诞节星期日于杭州

下次也许会写一篇文章《古典诗词的理解是不是比高等数学还要抽象还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