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墓”还是“歌”？——李贺《苏小小歌》辨题

作者：华夏戎狄

内容提要：考察版本，分析吴正子注、刘辰翁评，李贺“幽 兰 露……”诗，诗题实为《苏小小歌》，今见诗题《苏小小墓》，系后人依刘辰翁意见所改。考察苏小小墓、西陵变迁，以说明刘辰翁误判的原因。讨论诗题为《苏小小歌》，对于此诗理解之影响。

关键词：李贺 苏小小歌 苏小小墓 西陵

幽 兰 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此诗为李长吉“鬼语”名篇，然诗题今作“苏小小墓”，却是后世改易，原题应是“苏小小歌”。

【一】 吴正子注、刘辰翁评分析：

此诗版本异同：[1]诗题：宋蜀本、蒙古本、汲古阁本（源自鲍氏本）、钱氏述古堂抄本（抄书棚本）、乌程蒋氏密韵楼景宋本（影宣城本），皆作“苏小小歌”。今可见之宋本，惟有蜀本、蒙古本、宣城本。（宣城本藏台湾，笔者尚未见拍照本，董氏诵芬室影本亦未见。）上党鲍氏本、临安陈氏书棚本，有号称继承本或抄本可供参考。京师本、会稽姚氏本，几不可考。自吴正子注刘辰翁评本以下，注释本皆作“苏小小墓”。[2]夕相待：夕：蜀本、蒙古本、汲古阁本、述古堂本、密韵楼本作“久”。 [3]风吹雨：汲古阁本、述古堂本如此。蜀本、密韵楼本作“风雨吹”，蒙古本作“风雨晦”。

长吉诗，唐及北宋无注本。至南宋，始有吴正子笺注、刘辰翁评点。后来诸注，或是或否，皆不得忽此二家。（后注鲜有提及“歌”者，王琦曰：“一作苏小小歌，非。”然校者如何焯，即改“墓”为“歌”，依据为蒙古本。）刘评凌濛初刻本、吴注刘评江户写本、摛藻堂本、四库全书抄本，诗题皆作“苏小小墓”，然细查二人注评之语，则二人当时所见诗题，未必是“墓”。

吴注：《乐府广题》云：“小小，钱塘名倡也。南齐时人。”刘次庄云：“小小非唐人，世见乐天、梦得多题咏，遂云与之同时。”余为刘说赘矣，梁武帝已作《小小歌》，又何疑哉！汉《赵后外传》：“后有五色同心结。”晋谢万《春游赋》：“靡翠草以成茵。”《玉策记》云：“千岁松枝，四边披起，如偃盖。”《酉阳杂俎》云：“松根遇石则成偃盖，不必千年。”梁武帝《小小歌》：“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壁，车中壁也，油壁之饰。（古乐府《苏小小歌》：《玉台新咏》卷十作《钱塘苏小歌》，无作者；《乐府诗集》卷八十五作《苏小小歌》，标注为“古辞”。）西陵，在钱塘之西。“夕”，一作“久”。 “西陵下，风吹雨”，“下”为“户”音，一作“风雨吹”，一作“风雨改”。

刘评：评“幽 兰 露，如啼眼”：便是墓中语。评“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妙极，自然。总评三条：[1]参差苦涩，无限惨黯。若无同心，语亦不为到。[2]此苏小小墓也，妖丽闪烁间，意固不欲其近《洛神赋》耳。[3]古今鬼语，无此惨淡尽情。本于乐章，而以近体变化之，故奇涩不厌。“冷翠烛，劳光彩”，似《李夫人赋》。“西陵”语括《山鬼》，更佳。

吴注未注苏小小墓址。虽说吴注简略，然于《王濬墓下作》则云“葬柏谷山大茔域。葬垣周四十里，面别开一门，松柏茂盛”。且南宋人注吴越地，举手之劳，如为“墓”，似不应不注。吴氏见过南宋时部分版本之异同，此诗中之“夕”、“风吹雨”，皆注。若吴注底本为“苏小小墓”，则吴氏亦应有“一作‘苏小小歌’”之语。

有没有可能，吴氏所见版本，皆是“墓”呢？吴注外集：“京师本无后卷。有后卷者，鲍本也。尝闻薛常州士龙言：‘长吉诗，蜀本、会稽姚氏本皆二百一十九篇，宣城本二百四十二篇。蜀本不知所从来，姚氏本出秘阁，而宣城本则自贺铸方回也。宣城本多羡诗十九，蜀与姚少亡诗四，而姚本善之尤。’以余校之，薛之言谅矣。今余用京、鲍二本训注，而二本四卷终，皆二百一十九篇，与姚、蜀本同。薛谓宣城本二百四十有二首，盖多余本二十有三耳。今鲍本二卷共二十有三篇，适与宣本所多之数合，是鲍本即宣本也……”

钱仲联曰：“又有吴正子注本，乃参据京师本、鲍本者，他本吴并未寓目……疑蒙古本之祖本即京本……”然据吴注，似只能推论出吴氏未见过宣城本，不能说其他版本都没见过。若吴氏只见过两版本，则“风吹雨，一作风雨吹，一作风雨改”，三种结尾，何所从来？（除非京本并录“风雨吹、风雨改”。）即便吴氏只见过京本、鲍本，钱氏论据，即以汲古阁本代鲍氏本，而汲古阁本也是“歌”。所以，几乎可以肯定，吴氏见过“歌”，不注“一作‘苏小小歌’”，是因为吴氏就没见过“墓”。

刘评“幽 兰 露，如啼眼”曰“便是墓中语”，似是夸赞长吉此两句贴合“苏小小墓”之诗题，其实不然。刘氏总评[2]云“此苏小小墓也”，意思就是说，诗题虽是“苏小小歌”，可内容写的是“苏小小墓”，“便是墓中语”是为了证 明此见解的。如果诗题是“苏小小墓”，则“此苏小小墓也”之断语，即全成莫名其妙之言！（刘评原文“此苏小小墓也妖丽闪烁间意固不欲其近洛神赋耳”，若无“也”字，只能说明他在重复诗题，说话有些啰嗦，不能理解为断语。然今尚未见“也”字脱落之版本。）刘氏总评[3]云“本于乐章”，就是说，长吉此诗本于乐府旧作，而旧作之题是什么？当然是“苏小小歌”，而不是“苏小小墓”。

如果说，吴氏“极可能”只见过“歌”（因为京师本已亡佚，不能断定非“墓”，则仍有极小可能，是吴氏“歌、墓“并见，但就是既没注“一作歌”，也没注苏小小墓址。），则刘氏所见，应惟有“歌”！

【二】 苏小小墓与西陵考证：

今杭州西湖西泠桥（西陵桥）畔，即有苏小小墓。依此则“苏小小墓”诗中说“西陵下，风吹雨”，就很自然。可要是苏小小墓和西陵不在一处呢？那“西陵下，风吹雨”之句，就是诗题为“苏小小歌”，而不是“苏小小墓”的有力内证了。所以，考察一下苏小小墓与西陵的变迁，很有必要。（诗无达诂。若诗题是“苏小小墓”，苏小小墓和西陵又不在一处，在此基础上，如何解“西陵下，风吹雨”？能否解释得通？也能解：其一：“油壁车在墓前等候，是为了把苏小小的魂魄送到西陵去，可是总等不到。即便等到了又如何？西陵亦惟有风吹雨而已。是暗示彼处已无郎之魂魄。”此为“弯弯绕”。其二：“苏小小墓前，是这般景况，而小小生前定情处，则惟有风吹雨。是说比这里更凄凉。”此为“跑野马”。两解都太牵强，可若诗题是“苏小小歌”，则整首都和旧乐府相照应，“西陵下，风吹雨”之收束，是很畅顺的，一如诗题为“墓”，且墓与西陵在一处之畅顺。）

苏小小墓：[1]李绅《真娘墓诗序》：嘉兴县前有吴妓人苏小小墓，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2]李商隐《汴上送李郢之苏州》：苏小小坟今在否，紫兰香径与招魂。（嘉兴即属苏州。）[3]陆广微《吴地记》：嘉兴县，本号长水县……前有晋（一作“南齐”）妓钱塘苏小小墓。[4]罗隐《苏小小墓》诗：魂兮檇李城，犹未有人耕。《左传·定公十四年》：五月，于越败吴于檇李 。杜预注：檇李，吴郡嘉兴县南醉李城。杨伯峻注：“檇李”《公羊》作“醉李”，在今浙江嘉兴县南四十五里。[5]祝穆祝洙《方舆胜览》：苏小小墓在嘉兴县西南六十步，乃晋之歌妓。今有片石在通判厅，题曰“苏小小墓”，岂非家在钱塘而墓在嘉兴乎？（“步”存疑。）徐凝《寒食诗》：“嘉兴郭里逢寒食，落日家家拜扫回。只有县前苏小小，无人送与纸钱财。”（“县前”，即县城南面。）[6]潜说友《咸淳临安志》：苏小墓：在湖上。周紫芝有诗云“湖堤步游客”，此苏小墓也。（吴自牧《梦梁录》亦转录此条。）

西陵：[1]罗隐《钱塘江潮》：任抛巨浸疑无底，猛过西陵只有头。[2]苏轼《钱塘六井记》：潮水避钱塘而东击西陵，所从来远矣。沮洳斥卤，化为桑麻之区，而久乃为城邑聚落，凡今州之平陆，皆江之故地。其水苦恶，惟负山凿井，乃得甘泉，而所及不广。唐宰相李公长源始作六井，引西湖水以足民用。其后刺史白公乐天治湖浚井，刻石湖上，至于今赖之。[3]《方舆胜览》：浙东路：绍兴府：西兴渡：在萧山县西二十里。本名西陵，吴越武肃王以非吉语，改西兴。谢惠连《西陵遇风》诗云：“行行道转远，去去情弥迟。昨发浦阳汭，今宿浙江湄。临津不得济，佇檝阻风波。积愤成疢痗，无萱将如何？”（谢诗《西陵遇风献康乐》共五首，《方舆胜览》摘录其句。）浙西路：临安府：西湖：在州西，周回三十里……苏子瞻《脩西湖奏状》：“唐长庆中，白居易为刺史，方是时，西湖溉田千余倾。及钱氏，置捞湖兵士千人，日夜开浚。自国初以来，稍废不治，水涸草生，渐成葑田……伏望圣断，赐臣度牒若干道，使得毕志，半年之间，目见西湖复唐之旧，环三十里，际山为岸……”（较之《苏轼文集》载《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文字有所减省。）白居易《钱塘湖春行》诗：“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亦是节录。）[4]吴正子注：西陵，在钱塘之西。[5]《咸淳临安志》：钱塘县：东至仁和县……南至绍兴府萧山县，以浙江中流为界……北至安吉，西至余杭县……（即杭州城的西半部分与西半郊区，西湖在其内。）[6]周密《武林旧事》：湖山胜概：孤山路：西陵桥，又名“西林桥”，又名“西泠桥”，又名“西村”。[7]《中国历史地图集》：唐江南东道图有“西陵”，宋两浙路图有“西兴镇”，皆在萧山西北，北隔浙江（钱塘江）与钱塘县相对。

苏小小墓址有二，一在嘉兴县南，一在西湖。两处可能皆是附会，然长吉作诗之时，墓在嘉兴县南无疑。唐人诗、笔记皆可为证，南宋初期之《方舆胜览》犹记录如此，《咸淳临安志》录墓在西湖，已是南宋末期事。

西陵，是“西山”之意，与陵墓无关。吴越王钱镠“以非吉语，改西兴”，属于神经过敏。据地图，“西兴镇”在钱塘县之南略偏东，则“山”与“渡”应更偏西，吴正子说“西陵，在钱塘之西”，说得通。因其地已改名“西兴”，吴氏才会加注。钱塘江流向，大致是西南向东北，苏轼之“潮水避钱塘而东击西陵”，是说海潮不冲击西北岸钱塘段而更上溯，冲击钱塘江的东南岸，即西陵段。冲击后水势回旋，复随江流而下，泥沙即沉积于下游西北岸边，“沮洳斥卤，化为桑麻之区”。

观古乐府《苏小小歌》“油壁车、青骢马”之语，是郊游之状，越江而至西陵，很正常。西湖则屡经整治（苏轼已述至北宋之大略，南宋都临安，更有繁复工程。），湖、渠、岛、堤、路，以及桥、涵等，多有变易，所谓西湖孤山路之“西陵桥”，绝不可能是晋代或南齐时的西陵，也不是长吉时代的西陵。可是到了刘辰翁评论时，旧西陵已改名，新“西陵”在西湖，苏小小墓也在西湖（未必在今西泠桥畔），所以刘氏才会对“西陵”的提示一点儿也不敏感，依然说“此苏小小墓也”。（刘氏及后世注家所不察者，尚有“西陵下”之“下”。“山下”风吹雨，无问题；“桥下”风吹雨，那“桥上”就不风吹雨了？）

【三】结论及影响：

长吉诗题本是“苏小小歌”。刘辰翁以为，此诗内容写的是“苏小小墓”。刘氏进一步的意见，是长吉所用诗题不够精切？还是怀疑所见版本抄录有误？他并没有明说。当刻吴注刘评李长吉集时，编辑者就认为，刘氏是后一种意见，于是把诗题径改为“苏小小墓”。后世注家不详考而盲从，就造成了今天宋本、影宋本皆是“歌”，而注本皆是“墓”的情况。

何时何人改易，囿于资料尚少，难有定论。元代复古堂刊本，为吴注刘评较早合刊本。其跋云：“李长吉诗，旧藏京本、会稽本、宣城本，互有得失。独上党鲍氏本绘次为胜。今定以鲍本而参以诸家。笺注则得之临川吴西泉，批点则得之须溪先生，与观评论并附其中。”未见其原本，然明弘治庚申马炳然刻本《锦囊集》、明弘治壬戌刘廷瓒刻本《李长吉诗集》，皆以复古堂本去除吴注刘评而成，两本皆是“墓”，所以复古堂甚有嫌疑。

是“歌”是“墓”，干系重大。若是“歌”，则非凭吊之作，此诗就不能作为长吉曾游吴越的证据了。若是“歌”，前人对此诗的诸多解读，都要推翻重来。要之在于小小魂魄缥缈，不在其墓，而在西陵！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源自“何处结同心”；“草如茵，松如盖”源自“西陵松柏下”；“油壁车，夕相待”源自“妾乘油壁车”，皆依据旧作意象而更加发挥。而“冷翠烛，劳光彩”是源自“夕相待”的，天色已晚，高级马车，自然有配套的灯笼。想象之上，再叠想象，长吉有此笔法。旧注或以为是“鬼火”，既不是“墓”，西陵也不是王陵，何来鬼火？至“西陵下”，才明说出前列诸意象，皆在苏小小生前定情之地。

长吉拟古之作，有亦步亦趋者，如《追和何谢铜雀妓》，可以乱真。亦有“续作”者，如柳恽之《江南曲》，之于长吉《追和柳恽》，为一前一后；又如古乐府《苏小小歌》，之于长吉《苏小小歌》，为一生一死。此诗前八句，小小魂魄尚缥缈；“油壁车”四句，似乎就要坐实；可最后是“风吹雨”，惟有风吹雨而已，完全否定掉了。《金铜仙人辞汉歌》云“夜闻马嘶晓无迹”，此诗之转折亦如是。古乐府，述苏小小恋爱之美好，长吉诗，欲使其永久而不可得，双璧相合，即《恨赋》也。

2018.12.18.（定稿）2019.9.17.（再审）

参考文献：

1《李长吉文集》，宋蜀刻唐人集丛刊，上海古籍出版社。

2《歌诗编》，中华再造善本金元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3《歌诗编》，汲古阁《唐人四集》本。

4《歌诗编》，钱氏述古堂抄本。

5《李贺歌诗编》，乌程蒋氏密韵楼景宋本。

6《李长吉歌诗》，刘辰翁评，凌濛初刻本。

7《唐李长吉歌诗》，吴正子注刘辰翁评，江户写本。

8《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吴正子注刘辰翁评，四库全书抄本。

9《李贺诗集》，吴正子注刘辰翁评，徐传武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

10《李长吉歌诗》，王琦注，上海人民出版社。

11《唐集叙录》，万曼著，中华书局。

12《李贺年谱会笺》，钱仲联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3《李贺歌诗论考》，周尚义著，当代世界出版社。

14《吴地记》，陆广微撰，江苏古籍出版社。

15《方舆胜览》，祝穆撰，祝洙增订，施和金点校，中华书局。

16《咸淳临安志》，潜说友纂，浙江出版联合集团、浙江古籍出版社。

17《武林旧事》，周密辑，浙江人民出版社。

18《梦梁录》，吴自牧著，浙江人民出版社。

19《西湖新游记》，冥飞辑，广文书局。

20《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国地图出版社。

21《全唐诗》，中华书局。

22《苏轼文集》，茅维编，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