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秋宜读诗
——读万斌秋柳四首
己亥仲秋,落叶萧萧,金硕累累,属意学前人对秋而吟,但自感力有不逮、技有不及,且无茫无思,呻病则矫为,故而作罢。然而,并非就表示与金秋绝缘了,不吟而读,亦不失为与秋相交的最逍遥的办法。古人吟秋何止万千,我等侵染其中,何来不是一桩快事。秋之芸芸中,每每读得非凡之句,依然坎坎伐檀,绿水涟漪。
今读当下诗人万斌《次韵追和王渔洋秋柳四首》,即为意属中之非凡。忍不住乱语雌黄,实属虽不知而妄论之言,但亦已是细读之后所得,万斌瘦己肥人,自当饮醇同醉。
万斌吟诗,字斟句酌,雕龙刻虎,扬葩振藻,切莫轻信其所吟乃一挥而就,若无十年之磨剑,焉可看山来。要知数百年来敢和阮亭者,绝非等闲之辈,绝非一日之功而为之。读者而言,切莫自信已修一目十行之技,就可了然于胸;若不反复细琢,含英咀华,岂能明白就里,个中之奥秘则难于昭昭然若揭日月之行,岂不石崇斗奢,白白浪费了万斌的一番秋意。其实读诗之妙就在于“静心与慢嚼”。
话说回来,万斌次韵追和的王渔洋是谁?王渔洋乃清初的杰出诗人,继钱谦益之后的诗坛主盟,康熙年间官至刑部尚书,其学识渊博,有“神韵”学之创,诗味求清逸淡远,被誉为司法界中的“天北斗”和“鲁东家(孔子)”。他二十四岁那年,时值秋赋,济南大明湖诸生名士云集,办了一场秋柳诗会,其见柳下叶染摇落,怅而率赋《秋柳》四章,报得数百人和作,轰动一时,四章因而名隆天下,亦因而成为其开山之作。然而,王渔洋的《秋柳》以难解著称,其主题为凭吊亡明,却又不言明;乍看是赋秋咏物,却引经据典,暗藏寓意;“比兴”手法处处体现了婉约、浑圆而又隐讳,饱含多义性,给人予多样的理解和深远的想象空间。其四章丝毫没有横陈嚼蜡之感,反而若反复咀嚼就可深知其味,这也是其四章的魅力所在。
如此,可以想象万斌次韵追和《秋柳》绝非是简单的一件事。王的《秋柳》在此姑且不详表,重点读读万斌四首。万斌所言之“追和”,仿佛穿越回三百八十多年前的大明湖畔,置身于柳堤径上,披拂水际,绰约近人,叶始微黄,乍染秋色,似有摇落之态,继而怅然而叹。
其一
一遇秋风足断魂,荒疏消息送诸门。
惊秋一叶难追影,拂面千条易着痕。
菰蒲枫槲堪为伍,松逆枯荣不足论。
首联,一遇秋风足断魂,荒疏消息送诸门。是说秋之悲。以落索之秋比时态炎凉,浮躁而又荒唐的消息有如平沙万幕、五花八门,予人愁苦和哀伤,直指时弊。
颈联,惊秋一叶难追影,拂面千条易着痕。怀念过去春柳之葳蕤,尽管飘零难追影,但留枝条拂面,其痕仍在。
颔联,益发凄凉野渡口,才逢寂寞夕阳村。此为倒装句型,才逢而后益发,强调秋夕野渡无人的凄凉,承上,进一步渲染悲秋的氛围。
尾联,菰蒲枫槲堪为伍,松逆枯荣不足论。合意作者的舒怀之句。菰蒲,水生植物,谢灵运“菰蒲冒清浅”;枫槲,陆游“枫叶初丹槲叶黄”;松逆,指顺境与逆境内。意在此凄秋之时还可以与这些不太显眼菰蒲或一片黄叶为伍,无论顺也好、逆也好,时序枯也好,荣也好,都不在话下;不失士人之节气语。人世间十有八九有悲历,悲秋是较多诗人抒发情绪,借物寄怀的方式。不难看出万斌亦意在比兴,但其尾联句则将愁情予以升华,让人感到悲秋之中有节气、凄凉之中有温暖。
其二
漫舞腰枝一着霜,难招莺啭到寒塘。
青丝老去羞于镜,金线残来困在箱。
抚树千愁悲晋将,阴堤万里笑隋王。
攀条此际情何忍,一揖无如别酒坊。
首联,漫舞腰枝一着霜,难招莺啭到寒塘。写在寒冷的池塘边上,染霜后的柳枝随风而舞,却难招引黄莺再到枝条上婉转而鸣。这句实喻于人。
颈联接承谓:青丝老去羞于镜,金线残来困在箱。人老去,青丝变白发,青春已不在,恰如秋景,这句化用了宋刘克庄“髦矣千丝羞览镜”。金线,即金丝线,亦初生柳条,喻妙龄女子。女子人老珠黄后,盘发的金丝线只好放在箱子里,不再妆扮容颜。反唐王建“自盘金线绣真容”其意。颈联呼应了首联。秋景如人,人老如秋。
颔联,抚树千愁悲晋将,阴堤万里笑隋王。概叹人间险恶,历朝历代许多帝王将相都不得终老而死于非命。晋将,指苏峻,东晋将领。咸和三年起兵反叛,攻入建康,专擅朝政,同年被杀。隋王,指隋炀帝。在位期间,滥用民力,穷奢极欲,江都兵变后,被宇文化所弑。悲中笑里含讥讽,表达的是以古为镜可以知兴善。
尾联,攀条此际情何忍,一揖无如别酒坊。攀条,攀柳折枝。此际攀柳折枝、抚今忆昔,表达了对古往晋将隋王的不认同,对那情势怎可忍受?与其醉于其中,不如作揖而去。刘禹锡说“万古至今同此恨,无如一醉尽忘机”,但万斌并不如此,他不愿自己却又十分无奈,宁可作别酒坊归宿林泉。诗中从秋寒到人老,从古往穿越到百年时势,再到表达自己的志向,跨度十分大,思考缜密,车载满满。
其三
荣装脱下着寒衣,那管讥誉是与非。
看他枫叶搽胭出,步我芦花弄絮飞。
首联,荣装脱下着寒衣,那管讥誉是与非。荣装,包含荣与辱的装束。元代王实甫“感今怀古,旧荣新辱,都装入酒葫芦。” 荣辱与讥誉相对,深秋寒风萧萧,仅有寒衣服裹身,那还有功夫去管讥誉与是非,都应把他们统统装到酒葫芦里。
颈联,疏影分明忘暧昧,繁华约略记依稀。见到日下疏朗的柳影,显然忘记了影子终究是幽暗不明;透过影子只能约略记得当时枝条繁华的情景。
颔联,看他枫叶搽胭出,步我芦花弄絮飞。看远处的枫叶如涂搽胭粉出场,但仍摆脱不了飘落的命运,有如芦花四处飞絮。这三联都使人感受到伤秋之态。
尾联,孤月凉风禅意里,章台总把素心违。孤月、凉风乃秋之景,对待前三联所述之情景应抱有清空安宁的心态,怀抱一颗纯洁的心,亦即去感受秋之禅意,无须在意别人“从与违”的事情。这首的多义性,直追王渔洋,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其四
本来面目还今日,梦去风流远旧年。
首联,风霜瘦尽乞谁怜,还我分明懒托烟。起句意涵甚高,直抒胸臆,峭立千仞。岁月的变迁、生活的艰难困苦是不需向人乞求的,还一个人的清白人生,不能惰性地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烟霭中。
颈联,可笑人间钟旖旎,堪悲鬼域剩缠绵。对比起句,直针时弊。借柳“旖旎、缠绵”之态,指人世间,钟情于表面旖旎风光、旗帜缠人的,是多么的可笑;只剩缠绵不已,而不识用心险恶的人,又是多么的悲哀。
颔联,本来面目还今日,梦去风流远旧年。呼吁是该到正本清源的时候了,还人性的本来面目,随梦而去的风流是不真实的,只幻存于远久的时光中。
尾联,为爨柴门求致用,家山秋砍汉南边。爨,本义为生火做饭。作者自称过去自己出身寒门,家乡在武汉西南边的仙桃,秋天到来,还记得需上山砍柴以生火做饭,普通人家的生活一切都付诸于实用,而不是靠一些虚幻的东西。以自身的经历回应了起句的“托烟”行为。针砭之意呼之欲出,其螽斯子孙、关睢淑女之法跃然纸上。
王渔洋秋柳四章,咏物于寓意混融一体,意韵含蓄,境界优美,有着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更绝的是四章皆写柳,却无一“柳”字,“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要诀表现得炉火纯青,说明其拥有极其深厚的功底。王渔洋的“神韵说”,很看中的一点是“优游不迫”和“沉着痛快”,纵观四章无不如此。万斌追和四首,亦无一“柳”;且一气四首优游之余,亦表现较为深沉,深得王渔洋之精髓。但万斌的“痛快”表现更为突出,对志气及鞭挞之事字里行见呈一吐为快之势,少了一些王渔洋的掩饰与隐忍。作为今人的万斌有此功力实为少见。
今秋读诗,尤读万斌诗,发此一点心得及妄论,概然而多绪, 不辨菽麦,自当聊以。
2019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