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娃歌》注【李贺集辨注草稿】

作者：华夏戎狄

宫娃歌[1]

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2]

象口吹香毾㲪暖，七星挂城闻漏板。[3]

寒入罘罳殿影昏，彩鸾帘额著霜痕。[4]

啼蛄吊月钩阑下，屈膝铜铺锁阿甄。[5]

梦入家门上沙渚，天河落处长洲路。[6]

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7][8]

[1] 吴正子曰：《述异记》云：“吴王夫差作馆娃宫。”此篇大抵述宫女怨旷欲去之意。曾益曰：《方言》云：娃，美也。叶葱奇曰：《广雅》：“吴俗谓好女为娃。”王晓强曰：江淹《空青赋》：“楚之夏姬，越之西施；赵妃燕后，秦娥吴娃。”“宫娃歌”，当即为宫中选自吴地的美女而作的歌。当时皇帝多从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吴、越、楚、属一带挑选民间少女充蓄后宫，以供自己享乐。

狄曰：宫娃，禁闭宫中之一位吴地美女，后言家在“长洲”可证。怨旷之宫女极多，长吉特创造一典型，其家乡在吴在蜀皆可，然必须确定在某地，以便依之造作意象，此为长吉笔法。作“宫娃”之想定，盖有通盘考量：深秋最能烘托孤寂；吴地多水路，其时东南财赋入洛阳、长安，又多赖漕运，此即宫娃入宫之路，也是其归家之路；银河，即所谓“天河”，也是“河”，深秋时，其自西北贯东南。长吉之谋篇，深哉！

[2] 吴正子曰：《汉·东方朔传》注：守宫，虫名。术家云：以器养之，食以丹砂，满七斤，捣治万杵，点女子身，永不灭。若有房室之事，则灭矣。故曰守宫。王琦注引《博物志》，与吴注略同，而特言“晰蜴或名蝘蜓”食丹砂而“体尽赤”，及“点女人肢体”。叶葱奇曰：蜡灯高悬，捣守宫砂来涂臂，是说幽禁的森严。陈弘治曰：捣守宫，所以防闲也，而行幸之意寓焉。徐传武曰：高悬的灯烛，照得薄纱灯罩透明如空，花房里的宫女，彻夜捣制红守宫。王晓强曰：白日捣的守宫不足尽点后宫妇女的肢体，必需燃烛耗蜡继以夜间；婉言宪宗霸占的后宫妇女极多，日日戒备她们离开自己。晋《乐辞》：“爱惜加穷袴，防闲托守宫。”可为此句的注脚。

狄曰：吴注所引，为颜师古注，末云“言可以防闲淫逸，故谓之守宫也”。王先谦补注：刘敞曰：守宫即人家屋壁中蝘蜓，俗呼为蝎虎者是也。此物唯在屋壁窗户间，夜亦出，盖用此得名耳。术家之说，安有此理？师古乃信之，何哉？沈钦韩曰：《御览》三十一引《淮南万毕术》云“七月七日，采守宫，阴干之，合以井华水，和涂女身，有文章，即以丹涂之，不去者不淫，去者有奸。”

颜师古注史书，而用“术家云”，或可商榷。长吉用“捣红守宫”，则必是取“若有房室之事，则灭矣”之典。然“夜捣红守宫”者，即是宫娃，而非其他宫女。花房，是宫娃居所，即后“殿影昏”之“殿”。宫女虽多，而禁闭已久，要点早就点完了，不需夜间赶工捣制；宫禁森严，宫女接触其他男子的可能性极小或没有；云“花房”，即非低级宫女的劳动场所；此诗是说怨旷，然长吉以宫娃为代表，故诗中动词，凡无明确主语者，皆应归属宫娃。

上句，初入夜，室中灯烛犹盛。徐传武之译是。下句但言“捣”，是捣后备用，皇帝召见前再点。召见后才有被“幸”可能，长吉之想定，为有司于事前、事后皆有验看。不获召而早用，或遭嘲笑，或遭防备，白居易之“已被杨妃遥侧目”是也。之前备好的干涸不可用，才会再“捣”，夜捣，避人也。此下句言宫娃久不获召而犹望幸也。旧传说本无稽，唐宫中亦无红守宫，长吉却写成实有其事，因此典比“盛自修饰”之类更坦率。“不获召”是重点，闲置无用，不如放归。后述宫娃思归情切，所以“望幸”意，是长吉在打马虎眼。求着皇帝，就得给足他面子。

[3] 吴正子曰：象口，香器也。毾㲪，《说文》云：毛席。《释名》云：毾㲪者，施之大床前小榻上，登以上床。七星，北斗也。王琦曰：《香谱》：香兽以涂金狻猊、麒麟、凫鸭之状，空中以燃香，使烟自口出，以为玩好，复有雕木埏土为之者。此云“象口吹香”，盖为象形而香喷于口者也。七星，北斗也，夜久则北斗横斜，似挂于城上。漏板，以铜为之，随更鼓而击，以为每更深浅之节。叶葱奇曰：“毾㲪”，即现在的地毯。“漏板”，随更漏敲击来报时辰的铜板，即更柝。香炉里燃着香，地毯垫得很温暖，可是孤眠寂处，长夜不寐，北斗横斜在城头时，独听着敲打的更声。

狄曰：“闻漏板”者，宫娃也，叶解是。北斗七星以北极星为轴逆时针运行，《鹖冠子·环流》：“斗柄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东。”秋末戌时北斗七星位于北极星下方，有殿阁、宫城遮挡即不可见。则“七星挂城”，为深夜之景。

[4] 罘罳：王琦曰：《说文》：罘罳，屏也。《汉书》未央宫东阙罘罳灾。颜师古注：罘罳谓连阙曲阁也，以覆重刻垣墉之处。《古今注》：罘罳屏之遗象也。晨来朝君，行至门内屏外，复应思惟。罘罳，复思也。……《酉阳杂组》：士林多呼殿榱桷护雀网为罘罳，其浅误也如此。……苏鹗《演义》谓罘罳织丝为之，象罗网交文之状，盖宫殿檐户之间。胡三省《通鉴注》：唐宫殿中，罘罳以丝为之，状如网，以捍燕雀，非如汉宫阙之罘罳也。合诸说观之，汉之罘罳，屏阙之异名；唐之罘罳，网户之别号。此诗所谓罘罳者，是指捍护燕雀之网户。但户网亦有二种，其一镂木为之，其中疏通可以透明，或为方空，或为连锁，今之格亮之类；其一结线为之，如今之鱼网之类。陈弘治曰：唐文宗甘露甘露之变，出殿北门，列（裂）断罘罳而去；温庭筠上陈武帝书罘罳昼卷，此皆可证。

狄曰：《酉阳杂组》之“正误”，反证唐称护雀网为罘罳，长吉此诗，盖为时事热点作，遣词必然“从俗”。《大业杂记》：“乾阳殿南轩垂以朱丝网络，下不及地七尺，以防飞鸟。”此罘罳之制，为绳网之属，自檐下垂以掩门、窗。罘罳之作用，非防燕雀于檐间作巢，是防燕雀误飞入殿内。惟宫殿门、窗高阔，燕雀易误入，且宫殿屋顶极高，一旦燕雀飞入，不易捕捉或驱离，这才会用罘罳。一般堂室是不需要用罘罳的。

王琦曰：彩鸾帘额，谓以缯帛为帘帷之额，而绣画彩鸾于上。叶葱奇曰：两句说寒气透进时，殿影昏沉在浓雾里，连绣着彩鸾的帘额上，都薄薄地沾上了霜。狄曰：此两句，殿外视角，与上两句同时。帘掩门窗，帘额朝外，罘罳在帘前，帘额结霜，殿内可是保暖的。殿内灯烛已灭而夜已深，所以宫殿的轮廓模模糊糊，故曰“殿影昏”。

[5] 吴正子曰：蛄，蝼蛄也。魏文帝甄后失宠，幽闭赐死，但用此事。王琦曰：吊月，向月而鸣也。钩栏即栏杆，以其随屋之势，高下湾曲相钩带，故谓之钩栏。屈膝是门与柱相交处之拳钉，其形折曲若人膝之屈者然，故曰屈膝。铜铺是门上之兽面环钮，所以受锁者。六朝时称妇人多以阿字冠其姓上，如《南史》齐高帝称周盘龙爱妾杜氏曰阿杜是也。叶葱奇曰：“屈膝”，即屈戍，即今铰链。

狄曰：禁闭宫女，以宫门、院门为限，不可能禁闭一殿中，然此“锁”并非仅是象征、联想，观后文可知，若以宫门、院门锁宫娃，竟锁不住了。此两句，亦是殿外意象。阿甄，喻宫娃之美，然地位不符；且宫娃竟宿花房华殿，故此皆长吉夸饰之辞也。

[6] 吴正子曰：长洲，吴苑名。王琦曰：《元和郡县志》：“苏州长洲县，万岁通天元年析吴县置，取长洲苑为名，苑在县西南七十里。”思归家而不得，惟有梦魂一往。叶葱奇曰：（上句）是形容思归的苦情，“天河落处”是表示相距的遥远。刘衍曰：二句言梦梦里上沙渚，似将进家门，而家实远在天边。长安至长洲，路途遥迢，故云“天河落处”。徐传武曰：她做梦回到故乡，在沙洲上漫行，天河落处的长洲路上，留下她的倩影。王晓强曰：二句“天河”乃“梦入”句的倒出，“梦入”句是错综句。按一般诗歌的造句，这两句多会是“天河落处长洲路，梦上沙渚入家门”。但诗人为了出奇生新却破坏了这种常规。……“渚”在此便是岸涯的借代。……“天河”，银河，这里比喻流经宫苑的河水。二句大意说：……朦胧入睡，梦见自己顺水骑鱼，离开宫禁，到了家乡，离开鱼背，踏上了岸涯，直奔家门，与亲人相逢。……

狄曰：梦，宫娃之梦。“梦”领两句，言还家及途径。先经天河，天河之落处，即接续长洲之水路，从河中沙渚旁经过，才入家门。沙渚，沙洲，家门在有沙洲河段之上游岸边，须更溯流而上，故曰“上沙渚”。这沙渚，是快到家门前的标志物，凡还乡者，多有此类先见之喜悦。深秋之夜，四面宫墙，宫娃不可见归路，惟可见天河，天河又指东南，故以此入梦，宜哉！然此“合理性”，皆赖长吉先作伏笔经营也。

[7] 吴正子曰：撇，击也。《文选》：撇波而济水。王琦曰：所愿君之明如太阳，无不遍照，知宫人之幽怨而放出之，如骑鱼撇波而去幸矣。“骑鱼”字甚怪，或传写之讹亦未可定。若依文而释之，不曰乘舟，而曰骑鱼，盖欲归之至，舟行稍缓，不似鱼游之速耳。夫宫娃未易得放，河鱼岂可骑乘？以必不然之事，而设为痴绝之想，摹写怨情，语意双极。王褒《四子讲德论》：故膺腾撇波而济水，不如乘舟之逸也。李善注：《说文》曰：撆，击也。叶葱奇曰：“撇”，拂也。不说乘船，而说“骑鱼撇波”，意思是只要肯放，纵然没有船乘，骑鱼撇波而去，也是好的。这是极力叙出怨旷思归的心情。刘衍曰：宫娃之思，在羡鱼之得水，此为比拟之词。王晓强曰：古人把皇帝所有拟为仙境所有，他的宫人当然就是神仙了。传说古代神仙有鱼为坐骑的。……

狄曰：“妾”为第一人称，则此两句为宫娃口吻，盖向皇帝呼吁也。宫娃之所以要骑鱼而去，是因为她梦中归家的“交通工具”就是鱼，一条大鱼。骑鱼未必是神仙，凡人梦中亦可，此梦醒之后，余欣犹在也，遂作“妄言”。撇波：《四子讲德论》李善注：撆与撇同也。杨雄《甘泉赋》：浮蠛蠓而撇天。李善注：张揖《三苍注》曰：撇，拂也。此“撇”，仍以“击”为是。击水而兴波，鱼驮宫娃于水面疾驰，向侧后排开波浪，如快艇之状。宫娃在梦中已经“撇”过一次，所排开的，非是水波，是天河之星波也！意象之拖后揭晓，亦是长吉笔法。王琦觉着“骑鱼”字甚怪，是因为他没看过动画片，此长吉意象之超前也。

[8] 姚文燮曰：元和八年夏大水，上以为阴盈之象，出后宫人三百车。刘衍曰：元和四年，南方饥旱，北方藩镇自专，李绛、白居易等上言减租税，省用宫女，绝进奉，禁掠卖良人。宪宗纳谏，诏放宫女。然未出之宫女，仍多怨旷。白居易有《上阳白发人》，朱庆馀有《宫词》，元稹有《行宫》等佳构在前，贺诗则青出于蓝，在怨旷、苦寂之中，进一步写出宫女愿望。

狄曰：长吉此诗，应写在大臣谏言省用宫人之后，皇帝诏放宫人之前。然此诗多夸饰而想象奇瑰，结尾之呼吁，又特“热切”，读之有“批判力”不足之感，写得太唯美了。这是因为，诏放宫人，是最易于实施的“德政”，皇帝又没什么实际损失。估计自“运作”开始，朝廷内外，即哄然称妙，下诏几乎是必然的了。此诗属于顺应舆论、“敲边鼓”的性质，所以长吉并无“卖惨”的意愿，而宁愿“锦上添花”。当然，诏放宫人之后，又产生了新的社会问题，参见长吉集外诗之《谣俗》。

2019.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