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苏家渡五里多路远有个叫何家堤的地方，离何家堤不远曾有一汪湖泊，叫曹家湖，我梅英姑姑的家曾就落户在那湖边，那地方我已是好多年没去过了。梅英姑姑现已是七十多岁了，到了生命的大弯道，是个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风险时段。这几年我总是叨念着她，常常想起梅英姑姑憨厚的脸庞，而一想起她那憨厚的脸，眼里又会浮现出那一片翠翠的荷湖。两个影像总是重叠在一起，重叠在我心中。今年春节我特意打了电话过去问候，梅英姑姑的声音还是那么年轻，不见苍老，心情便轻松了些．但心中却总是拂不去对那湖的思念。然而曹家湖却从现实中消失了，没了踪影，这却是早些年的事。

第一次去梅英姑姑家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姑姑家是栋草 屋，就在曹家湖岸边，曾记得门前有两株柳树，树下经常放着两条小船，有一条做得精工结实些，长一些，漆了厚厚的桐油，另一条则短小些，只是粗粗地刷了点油，放在水里不沉而已，大概是用来采莲和菱的。这便是当时她们家和耕牛同等重要的生产资料了。姑姑家是贫农成分，姑爹还当过一段农会主席，如果姑爹能活到现在，虽不在官籍，年底也能从政府那里领到一份生活补贴的。

那次我去的时候是春末夏初。站在姑姑家的茅檐下望去，只见一望无涯的荷叶，荷叶中不时有亭亭玉立的荷花苞举出，白里透着嫩嫩的粉红鹅黄银白，水面上则浮着菱叶，湖里的空气游荡着一股清香的荷香味儿。一清早，黑婆叔叔（姑爹的弟弟）便把我放在那条大些的船上，他把船推下水，轻篙一点，小船便下了湖......湖面上流动着 一缕缕乳白色的雾，荷叶上盛着晶晶的露珠儿，洁洁莹莹的。 船向荷湖深处驶去，荷叶杆被小船压斜了，船过后又直起了身子，小船激起的涟漪涌到那些菱叶上，便成了一颗又一颗滚动的水珠子，银光闪闪。黑婆叔叔有时会把船停下来，用篙子从水中挑起一个又一个花篮，花篮一出水面，里面总会有一两条巴掌大的鲫鱼活蹦乱跳，放射出闪闪的鳞光。取出鱼以后，即把花篮重又沉入湖水中，小船又向另 一荷田深处驶去……

曹家湖在我的童心上留下了一片翠绿，一片清新和清彻，一汪鱼肥水美。

最近我读白居易的“采莲曲”中有“菱叶萦波荷占风，荷花深处小船通”的句子，那在水波中荡漾的菱叶，在湖风中摇曳的荷花，小船来往穿行于田田新荷深处，似乎就是描绘了我记忆中何家湖的景色。

总觉得，那时的日子真是过得松弛，《汉乐府》中：“江南可采 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那种清凉而又清新的境界，那种淡定而简单的心情，在对曹家湖的怀念中不知不觉地流动着。

第二年的冬天我又去了梅英姑姑家。去的时候天未见得要下雪， 但是住了两天我准备回家时却突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这样我就在梅英姑姑家多住了一些时日。

梅英姑姑家住的虽是草房，但却因为低小，屋顶又盖得厚厚的， 有芦苇还有稻草，四周的壁也用掺了牛屎的黄泥糊得严严实实的，一点也不透风，几乎把那滚滚寒流完全隔绝了。尤其是床上总铺着一层又厚又软的稻草，那被子也是家织粗布和当年新弹的棉花，睡上去很能发火，因而很能御寒。

大雪的日子，湖面上的枯荷残枝被寒风收拾得干干净净。曹家湖裸着身子，北风在湖面上呼啸着，舞蹈着，曹家湖波浪滔滔，显得旷天低，湖水连着茫茫的白雪……这种日子，姑姑一家人都在家里避寒。姑姑家也是“三室一厅”，中间那堂屋很是宽敞，堂屋的地坪中挖了上一个很大的坑，一个大的树兜在坑里燃烧着，一家人就围在坑边烤火，喝着姜盐茶，姑姑常要我唱歌给他们听，我记得我最爱唱的歌便是：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

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这歌儿现在已经没人唱了，但我有时会不由自主地哼起这旋律，歌声让我记起了我戴着红领巾住在曹家湖姑姑家的那些亲切的日子。      

我特喜欢冬天的晚上，因为常常有一些妇女在姑姑家“请仙姑”。

请仙姑是一个很魔幻的巫游戏，有些神奇骇人。请仙姑的时候，有一个老巫婆念着咒语，而另外一个妇女伏在桌子上似打瞌睡，她的灵魂将被巫婆送去阴间看望亲故的亡灵。我记得那巫婆的唱词中的几句：

仙姑要来早早来／莫到深更半夜来／深更半

夜露水生／打湿仙姑的绣花鞋／．．．．．．／脚也抠，手也抠／脚灵灵，手灵灵……

那巫婆一面哝哝念着，一面用一根竹筷敲着一个白白的细瓷碗， 那舒缓的叮叮声伴着巫婆反复的吟唱，很快就让伏在桌子上的女人进入了半休眠状态，激活了她的潜意识，不久就可以听见那女人又哭又笑，又男声又女声地自言自语着什么。这时大家都屏了气，仔细听着。 一会儿后那女人醒了过来，大家就会不约而同地问：

“见着了吗？” 那女人便会高兴地说：“见着了，见着了。七月半烧过去的钱都收到了。只是胖儿他奶奶说，她的屋有些漏雨。又说他们在那边都过得很好，要我们放心。” 这时围着火塘的人都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请仙姑”这种游戏曾在我的童年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使我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里相信人是生活在阴阳两个世界。一直到后来学了唯物主义后，这个信念才被颠覆过来。而梅英姑姑对此则笃信不疑，我的母亲逝世很久了，这些年梅英姑姑在过大年的时候，在七月十五的时候，总要为她老人家烧上一叠冥纸，并且一有机会便会把这些事情通过我的弟弟转告我，让我对梅英姑姑充满了感激。

         那时节，姑姑家还不能算是小康，但是过日子不艰难。记得姑爷最爱哼的那首歌便是：

三头黄牛／一呀一匹马／不由得我赶车的

         人儿／笑呀笑哈哈。

土改过后，均了贫富，农民有了自已的土地，社会秩序安定，有吃有穿有余粮，不搞粮食统购统销，也没有搞政治运动的风气，农民着实幸福了一阵。我记得每天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姑姑便烧好了油茶或是甜酒汤丸让我们过早，那种浓郁的原生态香味，至今还留在口中。

这次大雪让我在梅英姑姑家住了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我上了大学，我和瑛子又去过一趟梅英姑姑家。那时我已读到大二，读的是财经，瑛子也读完了湖南大学中文系一年级。瑛子是梅英姑姑的远房亲戚。我和瑛子小时同居苏家渡小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梅英姑姑常常导演我们扮“家家”，我大咧咧地扮新郎，而瑛子则羞答答地当新娘。我们不知举行过多少次婚礼。那年暑假梅英姑姑要姑爹特意把我们接到她家。梅英姑姑见了我们，深情地打量着我俩，满脸都是一层高兴光鲜憨厚而狡黠的微笑。她接我们来的意思，我心里明白。

那天下午，梅英姑姑腾出一条轻快的小船，要我们下湖去采莲。 船下水的时候，么妹也上了船。这时梅英姑姑笑着对么妹说，“你去做么得呀？”么妹被喊了回去。梅英姑姑用竹篙一推，小船便载着我们向湖心漂去…….

我划着船，心灵手巧的瑛子默默地采莲。小船缓行着，似载不动那满舱初恋的情幻，我手中的桨片在水面画出的一行行浪花和涟漪，似乎也饱含着古诗词中的优美韵调。在这水墨画一般的诗性荷塘里，西天的斜阳将一抹胭脂般的嫣红映在了英子如花朵般的脸上，使她像三月的阳光一样灿烂，像一朵盛开的荷花，纯净而美丽。也使我觉得我们的青春像一道雨后的虹，绚烂而灵妙。唐朝诗人王昌龄《采莲曲》中有“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湖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的句子，梅英姑姑要我俩下湖采莲，其用意当然是看我们都大了，想让我们在艳艳的荷花丛中互吐心曲，把心里话都说出来。那一天我们回来得很晚，直到月出东山，荷影横斜。后来我写下我学生时代第一首情诗：

是一个初夏沁凉的晚上

轻拂着月照花林的原野

我们在湖上荡一叶扁舟

似霰的月华于空中流泻

堤上的高柳鸣着清脆的“知了”

萤火虫在水面翩翩流曳

我们轻缓地荡开薄薄的桨片

舟旁漾开了月轮的清冽

月亮给荷花披上水晶衣

水中的映影多么妖冶

我们只是无语地对膝

哗哗的桨声代了替了一切

是一个初夏沁凉的晚上

在月照花林的郊野

我们在湖上荡一叶扁舟

惊乱梦中的水鸟喈喈……

以后，“文革”爆发，我飘蓬南北坎坷东西，就没有再去过梅英姑姑家了。

1998年我回常德，曾到何家堤去看望梅英姑姑，这时她身材依旧，只是脸上多了皱纹，还是那样精精明明的。问起曹家湖的情况，她对我说：“还有么得曹家湖咧，曹家湖被包给一个商人做了鱼塘。” 后来又说起瑛子，瑛子在“文革”中于湘潭易家弯的武斗中中弹，芳魂陨没，惹得她老人家流了不少眼泪。后来又说起1960年的饥荒，姑姑说，那年缺吃的，村子里的好多人都下湖挖藕，要是没有曹家湖，可能要饿死好多人，曹家湖救了好多人的命。

那天我还特意去曹家湖看了看。现在的曹家湖被分割成许多一口口整齐划一的方塘，就像一些没有表情的死鱼眼睛呆呆地对着天空。这些方塘中养着的鱼，比当年的生态鱼肥大，据说是喂了催长素的。

曹家湖确实消失了，那一湖翠翠的荷菱，那一湖亮亮的水，似隐于岁月，而那蕴藏在湖中的许多明媚美丽深情婉约，如今还是摇曳于我苍桑的心灵……最不能忘的，便是那一湖荷花，在清晨来临之际，似聚集了全身所有的妩媚，她们一瓣瓣地开，一层一层的剥开自已的心，坦荡、柔软，张开敏感的触须，就像是梅英姑姑，年复一年地把自已献给了生命的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