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将军歌》注【李贺集辨注草稿】

作者：华夏戎狄

吕将军歌[1]

吕将军，骑赤兔[2]，独携大胆出秦门，

金粟堆边哭陵树。[3]

北方逆气汙青天，剑龙夜叫将军闲。

将军振袖挥剑锷，玉阙朱城有门阁。[4]

榼榼银龟摇白马，傅粉女郎火旗下。
恒山铁骑请金枪，遥闻箙中花箭香。[5]

西郊寒蓬叶如刺，皇天亲栽养神骥。

厩中高桁排蹇蹄，饱食青刍饮白水。[6]
圆苍低迷盖张地，九州人事皆如此。[7]

赤山秀铤御时英，绿眼将军会天意。[8]

[1] 狄曰：长吉诗篇，每有“信息后出”者，此诗末尾云“绿眼将军”，始交代此吕将军为藩将也。所谓“胡人”、“藩将”，亦有黄、白人种之别，将军“绿眼”，为白种人无疑。氐族吕氏建后凉，然氐族为黄种人，吕将军非其裔也。据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北魏改叱吕氏为吕氏。其姓或音译为叱吕引，省作叱吕；或音译为俟吕邻，省作俟吕。其族本为柔然别部，后有投奔鲜卑者。柔然、鲜卑杂合诸部落，中有白种人。晋明帝为鲜卑女所生，王敦称之为“黄须鲜卑奴”，即是证据。吕将军应为鲜卑吕氏后裔。至唐代，鲜卑已基本汉化，然吕将军以人种基因之故，时人仍目之为“藩将”，则藩将之见信程度，实关乎吕将军之个人际遇也。

钱仲联《李贺年谱会笺》：此诗为美吕元膺而刺吐突承璀而作。据《旧唐书·吕元膺传》：元膺，郓州东平人。东平为吕氏郡望，《吕将军歌》末有“绿眼将军”语，绿眼为胡族之特征，疑元膺之先为鲜卑族血统。据《魏书·官氏志》，鲜卑部叱吕氏后改为吕氏，与汉族原有姓吕姓不同族。元膺之称东平人，殆与唐室之自称陇西成纪无异。

狄曰：钱氏又言，元膺反对吐突承璀统军，旋被命为同州刺史（中谢后留京，未赴任。贺诗作于任命后，中谢前。）；刺史亦可称将军；金粟堆在奉先县，原属同州；天厩指沙苑，属同州，“此皆与同州刺史有关涉”。钱氏之说，为“以史逆志”，虽纠集史料，无一可证。皇室宣言郡望，无人敢质疑，士人则否，元膺“策贤良高第”入仕，郡望或籍贯需要审查，他外貌特征明显，无法冒充；吕氏郡望不只东平，东平吕氏并不较鲜卑吕氏贵重，无冒充的必要；无鲜卑吕氏冒充东平吕氏之例证。考诸诗句，亦难捏合。吕将军胆大如斗、骑骏马挥宝剑，非文士做派。金粟堆“原属”同州，地在同州西北，刺史离京赴任，先绕道去哭陵，实不可能；如“哭陵”仅是将怀念意象化而不必真去，则和所谓同州刺史无关。“厩中高桁排蹇蹄”，若厩属同州，元膺又为同州刺史，则“蹇蹄”即成对元膺之讥讽。

[2] 吴正子曰：赤兔，吕布良马名，当时歌曰“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此吕将军，必唐朝有此人，借布为说耳。叶葱奇曰：唐人用典但取一节，不像后代拘执。因为将军性吕，所以就拿骁勇的吕布来相比。杜甫赠曹将军的《丹青引》即称“将军魏武之子孙。”这在唐人是不以为病的。

[3] 曾益曰：《长安志》云：明皇至睿宗桥陵，见金粟山有龙盘虎踞之势，谓侍臣曰：“吾千秋万岁后葬此。及升遐，遵旨葬焉。王琦曰：《世语》：姜维死时见剖，胆如斗大。秦门，谓西京城门也。《长安志》：玄宗泰陵，在浦城县东北三十里金粟山。吕将军盖为泰陵护卫之官，故云。刘衍曰：宋赵与虤《娱书堂诗话》：“唐制，有冤者哭昭陵下，故李洞《策夜献帘诗》：‘公道此时如不得，昭陵痛哭一生休。’陆务观亦有句云：‘积愤有时歌易水，孤忠无路哭昭陵。’”王晓强曰：“陵树”，护陵的树。“哭陵树”，吕将军在玄宗陵墓里痛哭。他不但哭自己雄心难酬，也替自己良马无用而哭：昔唐玄宗爱马（见杜甫《丹青引》“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尽去鸟呼风”之叹，及其《天育骠骑歌》等，还有张彦远《名画记》有关的记载），自己这匹马遇到他定会蒙爱受赏；昔北方藩镇安禄山叛乱，朝中急用将帅之才，自己若逢此时定会立下丰功伟绩。眼前情况却不这样，故而吕将军只好望着玄宗的陵墓哭泣。

狄曰：勇气又曰胆气，盖因胆主勇气之观念。“携胆”意象，是以“胆”代勇，且令“胆”独立于人体，技术上较“贾勇”更进一步，与之类似者，有“头颅一掷轻”之属。“哭陵树”，当然是因为勇气不得发挥，但不哭昭陵而哭泰陵，需要合理解释。王琦以为吕将军为护卫泰陵之官，非是，“堆边哭陵树”是哭于陵墓园墙之外。王晓强以为兼叙以马喻人，且安史之乱为立功机会，亦非是，昭陵有六骏、初唐机会更多。吕将军独哭玄宗，盖因其藩将之身份也。初唐、盛唐，气魄宏大，夷夏并用，藩将立功立事者极多。然信用藩将，玄宗为之极，西北、北两战略方向，皆以藩将为统帅。及安禄山造反，哥舒翰战败被俘，又不能死节，则藩将群体的见信度一定降低，其任用亦不可能不受影响。《史记·李将军列传》：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长吉诗句，即暗用此意。吕将军是否真的哭过陵，已不可考，有也是旧事，吕将军为长吉友人，言谈曾经及此。此三句，言吕将军平素即不受重视；下“北方逆气”四句，述危机来临，吕将军仍报国无门。

[4] 剑龙夜叫，见前《赠陈商》注【！】及《猛虎行》注【！】挥：曾益、王琦注本作“拂”。吴正子曰：太白诗：雄剑挂壁，时时龙吟。王琦曰：德宗、宪宗时，北方藩镇互相盟结，旅拒王命，所谓逆气汙青天也。此正志士效命立功之日，乃弃在闲地，匣中龙剑，夜中空自鸣吼。有时振袖起舞，思一试其雄心，无奈君门九重，隔断不闻。剑龙，以古时之剑有化为龙者，故云剑龙。锷，剑之锋刃也。玉阙朱城，天子所居之处，外有门阁重重，止隔外人此即《楚辞》“君门九重”意。

[5] 王琦曰：笑其时所用将帅，腰佩银印，身骑白马，形非不似，而孱怯无能，乃一傅粉女子在旗纛之下，何足以威眼前敌人？是以恒山铁骑，请与比较金枪，藏匿不出，但遥闻其箙中花箭香而已，盖传言其善射也。曰花、曰香，亦从傅粉女郎生出，言其不见可畏之意。又曰遥闻，则又不曾亲试之行阵可知。银龟，银印。《汉官仪》曰：王公侯金印，两千石银印，皆龟钮。摇者，徘徊之意，当依俚语摇摆解。火旗，旗之红者。李太白诗“火旗云马生光彩”、杜子美诗“火旗邀锦缆”是也。恒山，郡名，战国时赵地。汉置恒山郡，后以文帝讳改曰常山郡，唐时改为恒州，又改恒山郡，又改平山郡。元和四年，成德军节度使王承宗据郡叛，帝遣宦官吐突承璀率诸道兵讨之，王师屡挫。所谓恒山铁骑者，指承宗麾下骁卒而言。请金枪者，单骑挑战，请与比试金枪高下。叶葱奇曰：“榼榼”，方整貌。“花箭”，干上漆花的箭。徐传武曰：榼榼：相撞击之声。王晓强曰：“榼榼”，银龟与甲胄相击的声音。

狄曰：《孙膑兵法·十阵》云“榼榼啐啐”，疑指鼓噪之声；“摇”白马而银印“榼榼”。榼榼，应是象声词，银印相击之声。因既用汉“银龟”之典，，则汉贵官佩印多非一，即所谓“双绶”。马有慢步、快步、跑步、袭步四种步法，慢步时人有节律地起伏摇晃于马上，即“摇白马”，是傲慢得意之态。

[6] 亲：宋蜀本、汲古阁本、述古堂本、密韵楼本如此，汲古阁本、述古堂本“一作新”。蒙古本作“新”，王琦、叶葱奇、刘衍、徐传武、王晓强从之。王琦曰：新栽者，见向来尚不及此，而今乃新见之也。意中一腔愤懑不平之气，于此二字中发露殆尽。狄曰：观汲古阁、述古堂两本，宋代或已“親、新”并存，然两字必有一为形讹。唐自天宝以后，壮士才人不得其用者多，非只宪宗一朝。考诸诗意，若是“新栽”，尚须长成，神骥虽“寒蓬”亦不得食矣。考诸版本，作“亲”者多。以“亲”为是。“皇天亲栽”者，即政自天出之意，直指君王，使不得诿过于权贵佞幸也。

王琦曰：神骥乃德力兼备之马，人不能识，弃置郊野，仅以蓬叶充饥。而厩中排列之马，俱系蹇蹄不善走者，反得安饱，岂不可叹！寒蓬之叶如刺，骥不得已而食之。桁，屋中横木所以系马者。蹇蹄，不善行走之马。徐传武曰：青刍：新鲜草料。白水：洁净的水。

[7] 曾益曰：宋玉赋云：圆天为盖。王琦曰：圆苍，天也。低迷盖张地，言其不明也。叶葱奇曰：茫昧的天空覆盖着大地，全天下的人事都和所说的马一样。

[8] 吴正子曰：《说文》云：铤，铜铁朴。《周礼·考工记》：冶氏为杀矢，刃寸长，围寸，铤十之，重三垸。郑司农云：铤，箭足入蒿中者也。太白诗：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董懋策曰：此（圆苍”句即诗“视天梦梦”之意。曾益曰：《郡志》云：赤堇山，在会稽，产铜作铤。即如赤堇之山，铤出其间，岂虚良产，所以为时英之御。吾谓将军，或用或舍，宜听天意，而蓄养威武，以俟时之自至。赤山秀铤乃御世英器，天意未必竟弃置于无用之地。将军当会天意，徐以俟之可也。王琦曰：《越绝书》：当造此剑之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太平寰宇记》：赤堇山在会稽县南三十里。《会稽记》：昔欧冶子造剑于此山云，涸耶溪而采铜，破赤堇而取锡。张景阳《七命》：耶溪之铤，赤山之精。《说文》铤，铜铁璞也。据此，则若耶之铜可以言铤，赤山之锡不可以言铤，今曰赤山秀铤，亦是语疵。绿眼将军正指吕也，盖其绿眼故云。赤山秀铤乃御世之英器，天意未必竟弃置于无用之地，将军当会天意，徐以俟之可也。叶葱奇曰：这里用“赤山秀铤”大致是把赤山和耶溪混而为一。刘衍曰：赤山秀铤，即古欧冶子所造耶溪宝剑。御时英：为当世英才所用。“会天意”，反语，亦即良莠不分，正邪不辨，并非天意。诗人激愤之情由此可见。徐传武曰：会天意：谓领会、理解皇帝的心意。

狄曰：前两句，与此两句，为抑、扬结构。御，主、用也。宝剑唯时英能用之。宝剑喻吕将军。时英，时出之英豪，特指贤将相。会天意，当会天意。天意即须待英豪也。此“天”与“皇天亲栽”之“天”，所指不同。英豪出与不出，则不可预测，考诸中唐，虽变乱频仍，亦间出有补于世，甚至力挽狂澜者，否则皇朝也无法延续，此长吉言论之基础也。长吉慨叹不遇之歌诗，于结尾劝人劝己，总是略抒希冀，此首亦然。然劝慰不离理性，如太白之“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虽气壮，饴糖而已。后裴度平淮西，吕将军有无机会上前线，有无机会立下功勋，史籍皆不载，惜哉！

2019.10.26.

狄按：终于把第二卷注完了，庆祝一下。三四卷及外集，随意挑选先注者，《吕将军歌》在第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