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二〇） 【原书卷十二·五三】

谢深甫云：“诗之为道，标举性灵，发舒怀抱，使人易于矜伐。”此言是也。然如杜审言临终谓宋之问曰：“不见替人，久压公等。”袁嘏自称己所作诗，“须以大材迮之：不尔，飞去。”言虽夸，尚有风趣。汉桓帝时，马子侯自谓知音，弹《陌上桑》，左右尽笑，而子侯犹摇头自得。则蚩狞太过矣。今之未偕竞病而诗狂欲上天者，毋乃类是?

谢深甫，（1139年—1204年），字子肃，号东江，台州临海（今属浙江）人。南宋中期宰相。南宋乾道二年（1166）进士。历任嵊县尉，昆山县丞，浙漕考官，青田知县。被荐于朝，宋孝宗召见，询用人之道，授籍田令，调大理寺丞。庆元六年（1200）拜右丞相，封鲁国公。嘉泰二年（1202）八月，修成《庆元条法事类》（截止于庆元间朝廷颁发各种法令汇编）。宁宗称“守法度，惜名器”。为相稳健，以少傅致仕。卒后因孙女谢道清为宋理宗皇后，追封信王，又改封卫王、鲁王，谥惠正。谢深甫还以文名著一时，主张文章有气骨，作诗讲性灵。诗人杨万里称其诗如六朝的谢朓。著有《东江集》，今已佚，尚见遗文佚诗若干篇。他的“性灵”之说，对清代著名文学家袁枚影响很大。

标举，该词多种词义：揭示，标明；高超；超逸；炫耀；赞扬。

怀抱，1、藏于怀中;心意;胸怀。2、抱在怀中。例：怀抱琵琶。3、引申为抱负。清·方文《送王幼公之毘陵》诗：“所恨岁月逝，怀抱不得施。”

矜伐，汉语词语。意思为恃才夸功、夸耀。《三国志·魏志·邓艾传》：“艾深自矜伐，谓蜀士大夫曰：‘诸君赖遭某，故得有今日耳；若遇 吴汉之徒，已殄灭矣。’”

杜审言，（约645年—约708年），字必简，祖籍襄州襄阳（今湖北襄阳），河南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人，晋征南将军杜预的远裔，“诗圣”杜甫的祖父。唐高宗咸亨进士，唐中宗时，因与张易之兄弟交往，被流放峰州（今越南越池东南）。曾任隰城尉、洛阳丞等小官，累官修文馆直学士，与李峤、崔融、苏味道被称为“文章四友”，是唐代“近体诗”的奠基人之一，作品多朴素自然。其五言律诗，格律谨严。原有集，已散佚，后人辑有《杜审言诗集》。

宋之问，（约656 — 约712），字延清，名少连，汉族，虢州弘农（今河南省灵宝）人，初唐诗人，与沈佺期并称“沈宋”。唐高宗上元二年（675），进士及第，当时掌握实权的是武则天，富有才学的宋之问深得赏识，被召入文学馆，不久出授洛州参军，永隆元年（681），与杨炯一起进入崇文馆任学士。与陈子昂、卢藏用、司马承祯、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称为仙宗十友。

替人，汉语词语。意谓接替的人。唐王梵志《用钱索新妇》诗：“替人既到来，条録相分付。”

杜审言因为极端自负，对同僚经常冷嘲热讽，被同僚告发，入狱并判死罪。其次子杜并（杜甫的亲叔），为父报仇，行刺司马周季重，被乱刀。此事震惊朝廷，连武则天都知道了。遂免了杜审言死罪，罢官归乡。公元708年，杜审言久病将死。但临死之前仍未改掉自负的毛病，竟然对去探病、问他有何遗言的好友宋之问、武平说：“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意思是：“造化弄人，害死了我的小儿，把我害得好苦，有啥好说的！我想说的是，之前有我在，把你们压得出不了头，如今我死了，你们可以高兴了，遗憾没有一个真正有才华的人能接替我在文坛的地位啊。”

袁嘏（音jiǎ），（？年—497年），字不详，陈郡人。卒于齐明帝建武末年。甚自爱其文，尝语徐太尉云：“我诗有生气，须人捉着；不尔，便飞去。”（南齐书及南史文学传均作“我诗应须大材迮之；不尔，飞去。”）建武末，为诸暨令，被王敬则所杀害。

嘏有两个读音jiǎ、gǔ。在人名中应该读作jiǎ,形容词,意思是大、固、远。《说文》解释说：嘏,举下切,大远也。《玉篇》固也。《广韵》福也。如果读作gǔ,就不但可以做形容词,还有名词、动词的意义。而古代人在确定名字时一般是不要歧义的。特别是嘏读作gǔ作动词时还有“祭祀”的意思,对人来说是不吉祥的。

迮，音zé，汉字，意为迫，逼迫的意思。亦为姓氏。

不尔，读音bù ěr，汉语词语，意思是不如此；不然。出自《管子·海王》：“不尔而成事者，天下无有。”

刘志，（132——168），字意，生于蠡吾（今河北省博野县），汉章帝刘炟曾孙，河间孝王刘开之孙，蠡吾侯刘翼之子，母亲匽明，刘翼去世后袭爵为侯。本初元年（146年），汉质帝驾崩，刘志被大将军梁冀迎入南宫当上东汉第11位皇帝，即汉桓帝。梁太后临朝听政，外戚梁冀掌握大权。延熹二年（159年），依靠宦官单超等诛大将军梁冀，并翦除其党羽。以功封中常侍单超、徐璜、左悺、唐衡、具瑗为列侯。自此，朝政转入宦官之手。由于宦官肆虐，党同伐异，激起官僚士大夫的不满。延熹九年（166年），世家豪族与太学生联合反对宦官，结果李膺等200余人被捕，形成第一次党锢之祸。由于贪腐之风盛行，遂公开卖官鬻爵，政治愈加腐败。刘志本人爱好佛事，荒淫游乐无度，宫女多达五六千人。永康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168年1月25日），刘志去世，葬于宣陵（今河南省洛阳市东南），谥号孝桓皇帝。

《尧山堂外记·卷八》（明·蒋一葵著）：汉桓帝时，有马子侯者，为人颇痴，自谓晓音律，黄门乐人更相嗤诮，子侯不知。名陌上桑，反言凤将雏，辄摇头欣喜，多赐左右钱帛，无复惭色。应璩新诗曰：“汉末桓帝时，郎有马子侯。自谓识音律，请客鸣笙竽。为作陌上桑，反言凤将雏。左右伪称善，亦复自摇头。”

蚩狞，音chī nínɡ，亦称“蚩儜”。汉语词语，意思是庸劣；丑恶。蚩，通“媸”。《晋书·文苑传·王沉》：“百辟君子，奕世相生，公门有公，卿门有卿。指秃腐骨，不简蚩儜。多士丰於贵族，爵命不出闺庭。”

竞病，押险韵的代称。据《南史·曹景宗传》所载，曹外出用兵，凯旋回朝，梁武帝在华光殿宴饮联句，令左仆射沈约赋韵，当时只剩下“竞”、“病”两个字，用它们来押韵作诗的难度很大，但曹景宗一下子便写出了这样一首好诗：“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皇帝叹赏不已，而沈约及其他朝臣也“惊嗟竟日”。后人用这里的“竞病”二字代指押险韵的本领。但是，也有学者认为，从《南史·曹景宗传》原文来看，并无称赞曹景宗能够用险韵的意思。只是赞叹曹将军能够写诗作赋。后人将“竞病”之典，只是用于称赞武人能诗的一个套话。而且，在这样的赞誉里面，还隐含着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歧视性的前提——即武人之诗不必以工拙论。夸奖他人诗之妙，本来有很多词汇和典故可供使用，而文人却往往只选用“竞病”的故事，以此将武人与文人的身份严格地区别开来。

《南史·曹景宗传》原文如下：“景宗振旅凯入，帝于华光殿宴饮连旬，令左仆射沈约赋韵。景宗不得韵，意色不平，启求赋诗。帝曰：“卿伎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止在一诗？”景宗已醉，求作不已。诏令约赋韵，时韵已尽，唯余竞病二字。景宗便操笔，斯须而成，其辞曰：“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帝叹不已，约及朝贤惊嗟竟日。”

诗狂，狂放不羁的诗人。唐·元稹《放言》诗：“近来逢酒便高歌，醉舞诗狂便欲魔。”金·元好问《天涯山》诗：“诗狂他日笑遗山，饭颗不妨嘲杜甫 。”清·张问陶《壬申三月四日去郡口占》：“絶口不谈官里事，头衔重整旧诗狂。”

毋乃，汉语词汇，释义：1、莫非；岂非。例：《礼记·檀弓下》：“君反其国而有私也，毋乃不可乎？”《汉书·董仲舒传》：“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与？”2、犹无奈。清· 姜埰《秋怀》诗：“君子守故辙，毋乃见者嗤。”

本人翻译：

谢深甫说：“诗赋创作方向与内容，标明与揭示自己的性灵，抒发自己情怀与抱负的，容易使作者恃才夸功、夸耀。”这话正确。然如杜审言临终对宋之问说：“我看不到接替我的人，一直抑压着你们这些人。”袁嘏自称自己的诗作，“必须以大木头压住：不这样的话，就飞走了。”语言虽然夸张，但还有点风趣之意。汉桓帝时，马子侯自称精通音律，弹奏乐曲《陌上桑》，左右的人都耻笑不已，而他自己还摇头晃脑怡然自得。这就平庸拙劣得太过分了。如今那些还没有达到武人作诗水平却狂放不羁想着一步登天的诗人，岂非与此相像吗？

真老实人言：

不少研究袁枚诗歌性灵说的人，对本条诗话所记谢深甫之语，都解释为“性灵说”之源头。并说谢深甫“文章有气骨，作诗讲性灵。”但从其原文并上下文来看，谢深甫的话并非崇尚“性灵”，而是指出“标举性灵，发舒怀抱，使人易于矜伐。”也就是说，标举性灵作诗，容易使人染上恃才自夸自傲的毛病。袁枚对此说亦表赞同。后人诟病“性灵说”诗歌总是陷于自己的一些情怀小腔调、文字小机灵、胸襟小格局的自我欣赏状态，缺少悲天悯人、家国情怀，也非空穴来风。接下来所举三个过于自负的例子，其言语行径则一个比一个恶劣。然而，袁枚突然笔锋一转：“今之未偕竞病而诗狂欲上天者，毋乃类是?”意思是说：“如今那些还没有达到武人作诗水平却狂放不羁想着一步登天的诗人，岂非与此相像吗？”袁枚何以在文末突然一击呢？或许是当时诗坛上对“性灵说”诗歌非议较多，令袁枚十分气恼。于是在写本条诗话时，先自我批评了一下，然后在引用了过度自负的例子，尤其是马子侯不通音律而自我陶醉的可笑之事后，再以“未偕竞病（尚未达到武人作诗）而诗狂欲上天者，毋乃类是（岂非与此相像）？”来讽刺那些攻讦性灵说的诗人或者过于自负，或者与马子侯一样不懂装懂，庸劣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