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儿·过天香楼,忆同崔格卿旧游,感而赋此
张惠言
镇三年、看花一度,人生几回朝暮?欢情容易愁中过,偏是愁人记取。花深处,是往日、分红瞥翠曾游路。旧时鸥鹭,若问我凄凉,酒徒一散,寂寞委黄土。
百年事,休说重来非故,当时感慨何许?尊前万柄新妆拥,明日乱红无数。天也误,怎不许、清秋一例萎风雨?问花无语,但倚尽危阑,斜阳漠漠,独自下楼去。
【译释】
天香楼在北京,以荷花著称。作者的另一首《高阳台》词小序中曾对自已嘉庆己未四年(1799)游天香楼的情景有所回忆:“己未,在京师看荷花于天香楼。”(参见张惠言《茗柯文编·茗柯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5月第一版262页)崔格卿,名景偁,是作者的学生,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病逝于北京,年仅二十五岁。(参见张惠言《茗柯文编·崔景偁哀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5月第一版33页)此词开篇说“镇三年、看花一度”,说明上次同崔格卿一同游天香楼是在三年以前。从词中“酒徒一散,寂寞委黄土”来看,这次再游天香楼时崔格卿已经去世。所以,这首词主要抒发对崔格卿的怀念,感慨人生短暂,命运无常。
镇三年、看花一度,人生几回朝暮:这次来天香楼看荷花,距离上次来已经整整三年了,人生总共才有多少日子啊?镇:整。一度:一次。朝暮:早晨晚上,代指一天。开篇扣“过天香楼”之题,并带出浓重的人生短暂的感慨,奠定全篇基调。
欢情容易愁中过,偏是愁人记取:欢乐之情很容易在忧愁中逝去,可偏偏是忧愁之人总清晰地记得那难得的短暂欢乐。欢情容易愁中过:谓欢乐短暂,忧愁长久,欢乐很容易被忧愁掩盖。偏是愁人记取:谓越是忧愁之人越觉得欢乐之可贵,故对以前短暂的欢乐总能记得。为下文叙写往昔共游之乐做好铺垫。
花深处,是往日、分红瞥翠曾游路:荷花最茂盛的地方,正是往日师生共游时分开簇拥的红花绿叶细细欣赏的旧路。分红瞥翠:互文句法,分者也有翠,瞥者也有红。分字见出花叶之簇拥,瞥字见出美景繁多、目不暇接。深、分、瞥三字充分渲染了往日花事之盛,游览之乐,与今日之孤独凄凉形成鲜明对比。
旧时鸥鹭,若问我凄凉,酒徒一散,寂寞委黄土:曾见证我们昔日欢乐的鸥鹭,如果问我为什么今天这样孤独凄凉,我告诉它,我同游的朋友分散以后,现在已经去世,寂寞地睡在黄土里。酒徒:酒朋,一同游乐的朋友,此指崔格卿。委:交给。这层中,作者将鸥鹭作为旧时欢乐的见证,造成一种物是人非之感,更加重了感伤色彩。与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手法相类。
百年事,休说重来非故,当时感慨何许:人生中的一些类似经历,常会重复出现,不要说这是没有缘由的,应该是上天的有意安排;当时曾有多少好景无常的感慨呀。百年:指人的一生。休说:不要说。重来:类似的经历重复出现。非故:没有缘由。何许:多少。这层将今日酒朋殒逝的结果与以前的经历起来,感慨人的命运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无法自主,与《红楼梦·葬花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感慨类似。并引出下句对当时经历的回忆。
尊前万柄新妆拥,明日乱红无数:当年在天香楼饮酒赏花,上万朵簇拥的荷花如同新妆美人,娇艳无比;第二天就有无数朵荷花凋落了。尊:同“樽”,酒杯。明日:第二天。乱红:纷乱的落花。这层回忆当年师生二人共同感慨荷花的倏忽凋逝,与今日作者感慨崔生的倏忽凋逝何其相似!所以作者有“百年事,休说重来非故”的感叹。
天也误,怎不许、清秋一例萎风雨:上天也安排错了,为什么不让所有的花朵都在清秋的风雨中萎落,偏偏留下一些忍受孤独凄凉?许:让。一例:一同,一概。萎风雨:在风雨中萎落。这是作者悲极怨极之语。谓自己独自留在世上难以忍受丧友的悲痛凄凉,还不如与朋友一同逝去。
问花无语;但倚尽危阑,斜阳漠漠,独自下楼去:我问荷花,荷花默默无言;我只有倚栏遥望,想向远方寻求答案,但把高高的栏杆倚遍,也没有人回答我,只有遥远而冷漠的残阳渐渐西沉;我满腔悲痛,无可诉说,独自黯然下楼而去。问花无语:从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化出,既照应上句之问,使行文前后钩联,又移情于物,突出了自己的哀痛之情无人理解。倚尽危阑:危,高。阑,今通作“栏”。“倚尽”二字写出倚栏遥望之久,与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意近,突出了知音难觅之苦闷。“漠漠”二字既有广漠无边意,又有冷漠无情意,进一步渲染孤独凄凉之感。最后以“独自下楼去”作结,既前后照应,首尾圆合,又留不尽之意于言外,余音袅袅不绝。
与张惠言其他词作的讲究寄托不同,这首词以直抒胸臆为主,但并不是浅白的单纯抒情。词中既有花与人的类比,今与昔的对比,又有泪眼问花的痴语,呼天抢地的痛语,并在对亡友的怀念中寓含了人生无常的感慨,知音难觅的苦闷,使整首词的感情饱满丰厚,体现了张惠言一贯的沉着浓郁的词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