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过年了。现今在上海过年，不仅市中心听不见鞭炮声了，就连上海浦东某地某繁华的小区——我家的周围，也根本听不见。而且到大年三十，还特别特别地安静，特别特别地干净。车骤然少了，人也骤然少了。（微信传：据有关单位有统计，截至小年夜上海人口减少将近一大半。）自然，就环境而言，所谓“年味”，也就“淡如清汤”。
  似乎别处别地也大同小异。于是，各地各人，草根大咖南腔北调七嘴八舌发出各种五花八门的声音。其中不乏“一年不如一年”的九斤老太之叹。说是“如今日子好过了，年却过得寡味了”云云；然后是回忆过去、细说当年，结论是——“黯淡了中国的年”，简直是“数典忘祖”！（转自转发微信文）。
  此话显然言之过也。
  鄙人妄活一甲子，虚度几十年，然所见多矣，或许有点发言权。对以上种种论调，既不敢苟同，但也无意反对。毕竟也是俗人一个，也曾喜欢热热闹闹的年味，喜欢各类民俗民风——无妨烟火气十足；从某种意义看，本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足。
  记得孩提时过年，真正堪称“过大年”，点点滴滴的过年往事皆难忘怀。
  尤其是当时滴那个穷，简直可用上“罄竹难书”一语。事实上已有太多的过来人，讲述了太多那些个穷得令老天落泪、大地唏嘘的故事。生活穷到了极点，现在竟然成了街头巷尾的说笑谈资或文人墨客小说家之类不可多得的材料，由此产生许多稀奇古怪的情节，啃树皮草根可以想象，至于饿得吞吃煤饼之类（见莫言小说），——我是稍有怀疑的。
  当然也许是我生在大上海之故。虽然当时也穷，但几角几块钱的鸡鸭肉猪肉，几毛几分钱的青菜萝卜豆腐，还是有得计划分配到的；而且过年副食品还能多出许多。物质贫乏年代，这实在是非常令人兴奋的福利。所以，当时孩子盼过年，也还是被很实在的物质引诱着。况且过年更有糖果花生之类，这些个花花绿绿的东西实在美妙无比，化解了贫穷，充实了幸福，点缀了儿童的梦 。
  按我父母当时的收入，也勉强可算中等。而我是家中幺儿，故饱食之余还颇有点思“淫欲”之念，——是当然是指广义的，也就是喜欢搞点浪漫游戏。
  因为特别喜欢烟火，于是就和小邻居们一起，异想天开地自造烟火——也无非用纸屑、棉纱、火油或酒精，做成各种花样然后用火柴点燃，看火焰噼噼啪啪闪跳，或看火光一节一节地蔓延。现在想来其实这并不好看。但紧张、兴奋，开心、满足，则不言而喻。现在看来，此等蹩脚游戏，堪比“纵火”。记忆中，犹曾因此闯过点祸。自曝隐私，此亦算得鄙人之不良“前科”也。
  后来上海开始允许燃放烟火和焰火了。当然以国庆十周年为盛，也就是大约在我十岁左右。国庆之夜到放焰火时刻，我们会爬上高高的屋顶，骑坐在红瓦楞尖顶上，全不顾“高处不胜寒”，也不管“岌岌乎危哉”。裹着毛毯，指看四面八方的不断升腾而起的焰火，绽放出五光十色，如菊花，如流星，如瀑布……。焰火此起彼落，喝彩欢呼声，也随之此起彼落。一时间，村子里弥漫着欢乐的气氛。 
   这个镜头，这种味道，已经定格在我少年记忆中，久而久之，更幻化成一幅童话般的画面，时不时出现在梦中，而梦神又会变化出新的奇异色彩。总之是毕生难忘的了。
   ——发现这说的是国庆节，似乎已经跑题了。但小孩子哪管那些！少年之梦，总是美轮美奂飘飘渺渺，不分时空浑然一体。
  说回过年。虽然那时过年也放烟火鞭炮，但其模式和焰火差别很大，然其美感和欢乐，诚然是不可替代的别一种味道，不同的样式，不同的情境感，同样丰富着我们的人生。  
  众所周知，文革以后的国庆和过年，皆很少放焰火；似乎全国人民一时间兴趣中心全都转移了。改革开放以后，国庆节一般还是不放焰火；而过春节，则不知从何时起，民间开始大放特放起烟火鞭炮来，且花样品种越来越多样。其规模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热烈。各家各人放，各地方各单位也放。轰轰烈烈，好不热闹！一年胜似一年 ，大有一发而不可收之势。
  就在前不几年吧，我们已搬进高楼小区。而那几年的烟火鞭炮，却已然成了我们的灾难。
  大楼空间有回声效应，一个小小的声响便会如空谷传音，回荡不迭，而况鞭炮！而况连响鞭炮！震耳欲聋且无休无止。恐怕有人因此犯上了心脏病。
  到年初四晚上和凌晨，所谓迎送灶王爷。总会由哪个急不可耐的家伙，不按常规带头抢先发炮。于是，从此大家争先恐后生怕吃亏，时间不断提前再提前，于是从天刚擦黑到黎明微曦，通夜爆炸声不断，硝烟弥漫火光冲天。
  哇塞，这哪里是迎接，整个儿是一场肆无忌惮的“抢劫”，简直就好像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世界大战”。家家户户不得不把窗门关得严严实实。孰不知灶王爷好请，烈火无情！
  那时上海过年的一连几天，火灾也跟着连创历史纪录，节节攀升；空气污染指数也高居不下，直至爆棚。如是，过年气氛固然热火朝天蔚为壮观，但人皆爱恨交加，却无可奈何。
  记得当时有一幅获奖漫画，一大群拿着烟花和鞭炮的人，与一小群紧握笼头的消防员对峙，作战争一触即发状。题为“除夕”。教人忍俊不禁而又哭笑不得。  
  终于，上海禁放烟火的一纸法令，令此景象彻底改变。
  从那以后，过年于我就意味着清静。
  及至除夕之夜，家家户户居民和大部分商店一起“关门大吉”，各家团圆聚餐、共看春晚。
  我的习惯得以一如既往，照常吃吃喜欢的稀饭蔬菜及各种点心，随意看几个电视节目后，照常早早而眠。
  不同的是，自从禁放烟火以来，年三十我美美一觉醒来，年初一早晨就感觉异乎寻常的安静。    整个小区，一时万籁俱寂，仿佛一夜之间，坠入无底深渊；整个人好比顿时身处深山老林，飘然欲仙；又仿佛一步到了古刹禅寺，一梦横跨了千古历史，超脱于万物之外。
  莫非天人合一，此之谓耶。  
  此时此刻，清茶一杯，沉吟打坐。渐渐，似乎能得闻隐隐约约的梵音，终于能得尝似有似无的甘甜。
  如是，岂非吾一生一世追求的无上高境耶？
  尘世纷纭，时光荏苒，人生百般滋味，岂非吾年复一年希望得到的感觉耶？
  而今新年初始，方真正体悟得如此真真切切，犹如醍醐灌顶，幡然清醒。
  闹极而归于寂静，劳劬后而得以休憩。
  “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王羲之 《兰亭集序》）”
   新时代的生活味道，也是我理解的过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