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篇小说很难写。
我不知如何告知你们,“过去的人们”(即便打上引号,也超越地球人类的正常理解上限),生活在天人的国度,有时也是件痛苦的是。是的,如果你足够敏感,你可能已经嗅(可怕的用词,有把人类隐喻动物的嫌疑)到我不安定的情绪。天人,对你们来说,是佛陀教化你们的一个概念,然而对我们来说,不过是时代进步的一种象征。如果你在我的国度,问任何一个历史学家,他都会谦逊而客观地告知你:天人,宇宙中一类较为高等的有情族类。不过仅此而已,他不会用上过于情绪化或象征性的用词,比方说,你们称之为神仙,乐土社会,或者能活千万岁的长寿人族之类,因为在我们的社会,这些词汇明显带上了炫耀(金色词汇)的色彩。如果拿这些词做一篇向地球人告知身份的政府报告,一定会被批(嗯,此处大胆得有些过分)得体无完肤,因为一定会有人拿之作为“针对低等友情怀有潜在蔑视(灰色词汇)态度”而做文章的。
大体上讲,在我的国度,用词是非常严格的。之所以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是——对业报的惧怕。既然对“天人”之概念是如此难以展开解释,唯一可行的办法,那就是讲一个关于未来的故事,或许能加深你们对我,以及我国度的了解。
佛法里说得没错,在六道轮回中,我们的确是最上乘的一道。然而,这只是对个体而言。对于社会和族类性,哦不,准确说,对于生活在固有纬度的星球上的友情,只要通过洗涤,筛选以及万能地进化,你们也一定能最终达到天人的审核标准,最终加入天人的行列。或者这么说吧,地球人(以你们的称呼最为妥当),只要你们的社会再进化足够长世间,也许几千年,也许几万年,只要到了那个纬度所要求的“星球整体业力指标”,你们的身心都会在极短(尽管对偌大宇宙的时空尺度,这是对等级别,但对于人类理解力而言,过量级)的周期(差不多几百年内吧,保守估计)内产生巨大变化,从而进化成我们,至少也是最初级的“我们”。
未来,是精神力高度开发时代。你们将像我们一样,有着极度(过量级)开化的文明,个体智慧而谨慎(?此处量级需词量级审核委员会辩论考证),乐观且(前后不一致的连贯词,有炫技嫌疑)认真。此时,物质科技无疑已到顶端,量化纤毫,不会差错。就如同你们所谓的“大同世界”,人人安居乐业,不必为生产资料而犯愁。所以,按劳分配的制度早就取消,取而代之是按需分配。人们想从事任何职业都是允许的,只是这些职业纯属个体兴趣使然,而非迫于生计。但这并不代表政府机构就完全取消了,这并不现实。只是你可以想象,这样人人安分守己的星球上,政治实在是一种比较无趣的“游戏”。所以,只有极少量的自愿从政者,以及官派的社会服务机构,以此维持必要的“社会运行程序”(用你们的话说,社会体制或法制一类概念)。这类程序对应的奖惩制度,当然没有落后时代(也可用黑暗时代,只是用于此处,会成为严重带感情色彩的过量级!)那般严苛,死刑之类几乎是不存在的。尽管如此,先前已说过,“业报的谴责”深入人心,所以如果说天人社会还有需要敬畏的,那便是对自身造业的恐惧,以及对他人造业的怜悯(有时甚至是烦恼)。
正因为在未来,普遍因果律已被论证,所以在天人的精神世界,业报的法则深入人心。身,口,意的业障中,身可被量化检测,而心属于难以洞察的最后领域,暂时搁浅,口的度量议程已上轨道。换句话说,道德与语言的越发紧密。全民用语,需要得当,甚至谦让,如超过度量使用,必然增加口业……于是社会上出现这样一种现象:有些人宁可沉默,也不愿说一句话,就像冥想不动的佛陀,菩萨们;还有些,毕竟不是隐士一流,生活中必要的沟通是少不了的,于是都严格使用中性词(尽量客观陈述),绝不使用带感情色彩的级别词,以免偏倚的主观令自己陷入不必要的口业中。
所以,就您所见以上文字,都是中性的客观表述,不敢有丝毫逾越雷池。有些括号中的注释,是我们天人社会对语言再规范后的量化级别与用词考究,作为简易示范,以便您理解我写这小说的幸苦。以下为了方便起见,我将尽量放开些写,撇开那些专业词审委员会会给出的判断(事实上先前许多示范我都在模仿他们的审核标准),如此可以能让你更顺利地阅读下去。当然,必要之时,我还是会给予诸位一些提示,以此表明我的苦衷。
对于当今(请允许我能这样亲切称呼自己的时代)的“口业度量用词学”的诞生,语言就像许多过去时代那些形式主义的艺术活动,进化革命是完全合理且必须的。于是社会上又出现这样一种异化现象:人们交谈时,为了控制好词汇的量级,对话相当缓慢,因为彼此都需要时间不断思考和平衡。就这样又过去几十年,在我们的星球上又诞生一门艺术——口艺表演。这并不是你们那个时代的拟声,学舌或相声一类口技表演,而是真正的,进化了的“对话艺术”。和你们那个时代的对话艺术不同,我们不讲求对话的艺术性,幽默性或者多么有文采之类,相反,我们对高质量谈话的标准是:抛却情感,客观再现。
你或许会问,那么怎么样的词汇是有情感的,而怎样的词是无情的?这正是我要对你解释的。《量化用词表》明确规定:在无特殊语言环境下,凡是不带形容词的天然名词都是中性词,是不带情感的。什么是天然名词呢?比如说日,月,山,河,这些名词就是天然的。然而如果我们加上形容词之类定语,比如高山,大河,那就属于带上感情色彩了。也许你会觉得可笑,明明就是一个复合名词,怎么就带出感情了呢?这还要谈到天人对佛法的理解。佛法以为,二极世界中凡属两相者皆为虚幻,说到底都是人之无明而将之“分界”而已。也就是说,高也好,低也罢,都是人参杂感情的认知作怪。那么大小,长短,多少也是如此,善恶,好坏,真假就更别说了。当然,这些词汇只是最低级别的“感情词”。诸如“明媚之阳光”,“黑暗之洞穴”,“炫耀”,“美极了”,“清纯可爱”等一眼就能觉味出喜憎的词汇,那就不必我多做赘释了吧。从先前上文中我的一些示范案例来看,这些“感情词”都被划分了大小不一的等级,有些用色彩来划分其对心理造成的影响范围,还有些被划分了能级。比如假设“高大”是二级感情词的话,“很高大”自然可做三级看待,其中“很”字属于叠级缀词,用于词前,加一级,用于词后加两级,这些都是有严格定义和规范的。至于那类利用低级别词汇象征高级情感的运用,免谈,那是完全禁止的!(即便使用,也只允许对方按照字面本意理解,这才是大悲哀之所在!)
我想多得也不必我讲了吧,诸位自己体会便是。若真要把量化用词规则详细说明,不说那些细则,光总则就够咱唠叨几天几夜了。所以点到即止吧,毕竟重点不在这里。还是回头再谈我星球上的“口艺表演”,这才是有意思的话题。
因为口业的障碍,双方对话水平的高低,直接体现在能否滔滔不绝,而又不触犯过量用词原则。对于那些情感柔缓,本性温良的天人来说,这还真是难度较大的挑战。这里要解释下才能安心,我并不是借此说天人的反应比较慢,或者语言系统退化了,只是在全民高度警惕的言论氛围下,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要知道天人对善恶的嗅觉是一流敏锐的。一旦你说错话,用错词,或者即使微幅地错用了词汇的量级,也将导致一场难以容忍的轻蔑危机,更有甚者,会直接与你断交,因为对方会认为你的素质并未达到纯正的天人应表现得那般优雅。是否得体而优雅,和你们时代的“贵族”概念有些类似,这也是反映在几近完美的天人身上唯一丑陋的攀比心的恶癖吧。(天啊,这里我一定犯戒了!)
关于这门艺术,语言的平衡感尤其重要。我指那些“口艺表演者”或者语言艺术家们,无论对方怎样使用词汇,他总能恰到好处回答,并使得需要平衡……我们这个时代,就因此而发展出这样一些语言大师。话说,并非炫耀,您能看到我的小说,也正因这是我所赋予的光辉(自夸嫌疑)责任:政府委派我向银河同盟的周边相对落后的文明,发起一场“关于了解和识别c级文明以上特定星球的文字(艺)等级的交流会”,以此了解和沟通大家庭成员的大致文明等级。以上就是我等星球的文艺介绍函,以我的能力,尽管难以尽现天人社会“语言和文字”的精华,毕竟也是一份特色概要。
额外再讲点趣闻。话说,艺术这东西一旦进化,整合自我文明的整体特色,还会被更艺术的形式所呈现。或许您已猜到,理所当然,平衡并不一定是必须的!比如洲级官员或中小级别的战舰长(请别误会,我之星球尽管热爱和平,但还是有军事武装的)与平头百姓间,默认允许3个词汇以内的过量,已显示他们的权力。按照官员级别大小,这种趋势还在增加,尽管国家也有一定管控。是的,口业用词度量法的确定立了上限,但仍然有人屡屡突破(偷偷提高度量,试探对方有否发现,如小偷行为,如被发现,或者对方忍让,或者自己退缩度量而重新平衡。这种情况,在恋爱中,以及夫妻生活中最常见,也最有趣),当然,公益机制是允许人们投诉,或举报这些官员的。
诶,所谓情感,真是最无用的东西。佛法之大爱,无我无情,所以天人社会的人与人之间交往,都比较平淡,讲求君子之交淡如水。过分的言辞会导致人际关系的不睦,而在我身处的环境中,每个人对善恶的分辨都极其敏感。一般而言,高素质的天人是不会打架的,骂人也极其少见。尽管有人也会因为心怀不满而唠叨,或者别扭地通过并不粗俗的口吻回敬几句,但也只是发泄下而已,说起来并非真的动怒,可你应能想象,不能爽快地骂人,这真是十分憋火的事。话说修养这东西也真会有内蚀,好脾气的天人做久了,偶尔放肆下也是十分惬意的事儿。
尤其作为天人社会的作家的我,整天与刁难人的文字打交道,真是烦透了(又犯戒了!)。看着你们那个时代的神一般(过分!)的小说(请问雨果和狄更斯是你们星球最伟大的作家吗?),我总觉得自己写小说,真是世上最浪费时间的行为(这段抱怨过多了些,最高级叠级量词“最”字已超过段落要求的上限)。尽管我的时间很多,太多了……
诶,天人也有天人的苦啊!试想,一个作家不能着力表现情感,就像不让大力士挑战重量,哀诚大矣!这种体验你能感受吗?
2019/3/8凌晨5时45分完稿于采荷家中 陈虚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