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观秦汉间事,独仰留侯。盖江山英枭迭出,能谋天下者众,能谋一人者亦比比,而能轻谋天下与一人者,其唯留侯也哉!真善谋者,天时可为之急缓,地利可为之崎坦,人君不唯可择而就之,亦可事而成之矣。
苏子尝刺留侯不为伊姜之谋而行荆聂之事,谓其不死于侥幸,实不知时也。盖以始皇之威,六国毕,天下一, 万民莫不俯首,豪杰莫不遁避。项籍、刘季之属,亦徒侧目垂涎于道坂,其向谁为伊姜之谋耶?然则博浪一椎,天下震动,人始知龙威可犯也。至其匿姓名,隐下邳,从容步于屺上,足见行事之密。始皇搜之而不得,则人始知龙威亦吓矣。是以戍卒叛,反旌举,秦政不盈三世。故天时虽不可逆,可促而急之矣。
而令烧绝栈道者,徒欲示人以无归心耶?观后来之明修、暗渡,岂非预谋而故为之,以远楚人之足而障雍、塞之目耶?况彼时其臣于韩、身于楚,终不为害而能脱之归汉,则虽千里亦如信步于庭矣。及裂土以封韩、彭,则齐梁不远、十面围成、项王引颈、天下乍定。故地利虽不可变,可假而用之矣。
沛公者,酒徒也,其所能者,唯笑骂与从谏焉。观其轻韩信、耽宫阙、制六国印及定都行封诸事,竟非操、备之匹,而成一匡之功,以能听计于良、平也。而留侯一见相从者,亦以其信任故也。信之从之,则可以三寸舌为之谋取天下,师而帝之。若论气量、格局,天下非无人可与之匹,然能信而不疑、听而立行者,唯有沛公,是亦“孺子可教”也。故人君亦可教而成之矣。
真善谋者,身亦必及焉。屺上之事,人多异之,司马光独谓其“托于神仙,遗弃人间”,是知史矣。盖以其事推之,日逢夜会,非第三者所能知也,何得而传耶?为留侯自述必矣。自述其异,及行辟谷、祠黄石、求神仙者,留侯之术也,盖欲以神仙之名掩己之智耳。以多病故,得不独任,以弃世故,得不托付,以身没故,得不二君。不独任,全其身矣,不托付,全其德矣,不二君,全其名矣。康病生死,莫不可倚之为谋。大道若晦,用之不盈,信矣夫!
自良以前,史不闻张,迨至今世,皇然兮华夏第一大姓矣,得无荫蔽于留侯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