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幺哥由恨乡村干部,到恨起左邻右舍的人。只要看见有两三个人站在那里说话,他就拔腿跑过去,看他们是不是在说分钱的事情,乡邻们都知道他厉害,怕他又烦他,见他走来便迅速走散开。这样一来,他更坚信他们背着他分了公路补偿款了。看到他们神头神脑的样子,他认定那就是在瞒着自己搞名堂。自己像一只野麻雀,既委屈又难过,觉得自己成了被欺凌被侮辱的了。
在家里,他整天怒气冲冲,对所有的事吹毛求疵,动不动就说,依他的脾气如何如何,仿佛自己不知有多么温和宽厚。每天吃饭就要喝酒,端杯子就骂人,不是骂乡村干部是贪官就是骂幺嫂没有用,不是说饭硬了就是盐少了。
幺嫂被他闹得日夜不得安宁,就劝他不要胡思乱想瞎闹了,你本来就没有多大损失,何必搞得全家人不安,搞得儿女们在外面也没有面子。没等听完幺嫂的话,幺哥一跃而起,火冒三丈,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把所有的难听的话像泼脏水一样向幺嫂泼过去。他说,人家说我如何如何,我懒得惹他们。我心里有哈数,这下连自己家里头的人都这么说我。好像我是那种无根无据无理取闹的人。好像我是个疯子。是个猪啃的南瓜!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李秋平呀李秋平,你这是为了么子哟?嗯,为了自己吃好点穿好点?你都五十八了,再过两年就是六十岁······你还能吃多少穿多少?照你这身体,活不活得到七十岁,他凄惨的笑了一下又说,哼,你哪能活得到七十岁,气都被他们气死了!他终于为自己的愤恨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不把最伤人的话说出来就不痛快:“不晓得前世作了什么孽害得这么多人躲避我。我说的真话她听不进去,别人说的屁话她就相信了,不晓得和她前世有仇还是今世有冤!”
幺嫂可怜巴巴的说,好搭嘛,我说一句话就把你气成这样,我的老先人,我再也不说了,都是我这张背时嘴惹的祸,说着说着幺嫂打了自己两耳光。看到幺嫂这个样子,幺哥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一个蛮不讲理的人顿时变得比婴儿还要孱弱可怜。
这些事,是我回老家为过去一邻居写婚联之空闲时得知的。二嫂热情的邀请我去她家里吃晚饭。大哥和其他一些亲邻都来看我,跟我拉家常。他们都说幺哥太不讲理了,他们再也不想劝了,随他吧。二嫂说,你在外面工作,回来的少,你去说说也许多少有点效果。
晚上我去了,幺哥正在带着老花镜用计算器算账,一个小本子上写得密密麻麻。幺哥过去搞集体时是生产队的会计,养成了一个记账的习惯。可是这次关于补偿的帐总是算不准确。
“幺哥!”我叫了一声。
“喔,你回来了。”
看上去,他面容清瘦,脸部下瘪,因为没有戴假牙。脸上挂着笑,额头皱纹更多更深了,满是沧桑。他连忙安排幺嫂烧火做饭,自己迅速在火坑烧开水泡茶。我对幺嫂说,我在隔壁家帮忙,下午才在二哥家吃饭,晚上就不吃了,再三推辞。幺嫂似乎无所适从,我看幺嫂的变化出乎我的意料,头发白了多半,脸上像蒙了层灰色的薄膜。两只手不知怎样放才好。家里也没有过去那么整洁了。
半夜了,我让幺嫂先睡,我要和幺哥谈一会儿白,我说的,也是大哥二哥说过的,我说,你已经一把年纪了,儿子姑娘都已成家,每年挣的钱也不少,自己身体也不是 太好,何必这么操心劳累,怄气挨白眼。循循善诱,明辨厉害,希望幺哥回到现实中来。
幺哥一声不吭,我说完了,也说累了,我俩默默地坐了一会,他问:“睡吧?”我说:“好,睡吧。”
我以为他多少听进去了一些,哪里知道,我上床时,他问我谭某某和我的关系怎么样,我一听,头都大了,谭某某是副县长,是我读大学时的同学。这点屁事去找他只能闹笑话。我说我和他因为工作带了意见,都几年没讲过话了。幺哥不无遗憾的说,通村公路的事归他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