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点卯 发布于2020-09-29 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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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黄花一定是菊花吗？——李清照《声声慢》旨意之探讨
唐宋以降，凡菊花必称之以黄花，似乎已是诗家之约定俗成，黄花一词为菊花所独占。如司空图《虞原北乡》之后联，“老人惆怅逢人诉，开尽黄花麦未金”，秋菊已黄而麦未黄，衬出年景之差。又如李清照《醉花阴》之“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不仅有黄花为菊花之默契，更在上文明确说出“佳节又重阳”“东篱把酒黄昏后”，则此处为菊花无疑义矣。
然而，当读到李清照《声声慢》中的“满地黄花堆积”一句时，却不得不问一句，黄花还是菊花吗？这里大有可商榷之余地。
声声慢 宋·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
在李清照之前，关于菊花，发生过一段颇为著名而有趣的文学争论。这一争论，在当时就为多人所记载。有人记载这是发生在欧阳修和王安石之间，有人记载这是发生在苏轼和王安石之间。无论发生在哪两人之间，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都是天下闻人，这样的名人轶事（名人八卦），李清照当不至于毫不知闻。（下面这段引用太长，可不看。）
《西清詩話》云：〔歐公（笔者注，即欧阳修）嘉祐中，見王荊公（即王安石）詩：『黃昏風雨暝園林，歿菊飄零滿地金。』笑曰：『百花盡落，獨菊枝上枯耳。』因戲曰：『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看。』荊公聞之曰：『是豈不知《楚詞》夕餐秋菊之落英，歐陽九（即欧阳修）不學之過也。』〕
《高齋詩話》云：〔荊公此詩，子瞻（即苏轼）跋云：『秋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子細看。』蓋為菊無落英故也。荊公云：『蘇子瞻讀《楚詞》不熟耳。』予以謂屈平『餐秋菊之落英』，大概言花衰謝之意，若『飄零滿地金』，則過矣。東坡既以落英為非，則屈原豈亦謬誤乎？坡在海南《謝人寄酒詩》有云：『漫繞東籬嗅落英』，又何也。〕
苕溪漁隱曰：〔『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看。』此是兩句詩，余於《六一居士全集》及《東坡前後集》，遍尋並無之，不知《西清》、《高齋》何從得此二句詩，互有譏議，亦疑其不審也。〕
王安石写菊花飘落以至于满地金，为欧阳修（苏轼）所讥，说菊花不落。菊花不落而只在枝头枯萎，当是常见景象。宋人郑思肖有一首咏菊名篇正是从这一点下笔。
寒菊
宋·郑思肖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那么到了李清照这里，又怎么会写出“满地黄花堆积”这样的句子呢？如果把黄花理解为菊花，又要考虑菊花不落的特点，就不得不把这一句理解为“满地菊花枯萎”，顺带着后面的“憔悴损”，也不能理解为花落之憔悴而只能是枯萎之憔悴。这样的解释不能说不通，然而终究不如理解为花落满地更为自然顺畅。
二、
李清照说，“乍暖还寒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稍作检索，我们发现四首宋人作品中提到这个词。除李清照《声声慢》外，另三首如下。
柳梢青 宋·吴潜
衬步花茵，穿帘柳絮，堆地榆钱。乍暖仍寒，欲晴还雨，春事都圆。
午窗睡起厌厌。屋角外、初啼杜鹃。百种凄凉，几般烦恼，没个人怜。
摸鱼儿·景定庚申会使君陈碧栖 宋 · 柴望
便无他、杜鹃催去，匆匆春事能几。看来不见春归路，飞絮又随流水。留也是。怎禁得、东风红紫还飘坠。天涯万里。怅燕子人家，沈沈夜雨，添得断肠泪。
嬉游事。早觉相如倦矣。谢娘庭院犹记。闲情已付孤鸿去，依旧被莺呼起。谁料理。正乍暖还寒，未是晴天气。无言自倚。想旧日桃花，而今人面，都是梦儿里。
中春书事 宋·朱淑真
乍暖还寒二月天，酿红酝绿斗新鲜。
日烘春色成和气，风弄花香作瑞烟。
莺舌似簧初学语，柳条如线未飞绵。
金杯满酌黄封酒，欲劝东君莫放权。
《柳梢青》《摸鱼儿》中，写到了“柳絮（飞絮）”“春事都圆”“春归”，可见是暮春时节，农历三月。《中春书事》中，明确时间为中春，即农历二月。可见在宋人笔下，“乍暖还寒”一词，对应的时间是农历二三月，并不如一般所想像的，是对应早春，农历一月。其实，农历一月的时候，天气尚冷，只寒而未暖。到了二三月时，天气暖和，又往往有“倒春寒”，才会让人发出“乍暖还寒”的感叹。
明确了这一点，再去看李清照的“乍暖还寒时候”，不就十分明白吗？李清照清清楚楚地是在说，现在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和《柳梢青》《摸鱼儿》二首一样。《摸鱼儿》中更是提到，“东风红紫还飘坠”，这一句的景象，不正是李清照所说的“满地黄花堆积”？
三、
李清照说，“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到底是什么雁？
在传统的诗歌体系中，一提到雁，往往就是北雁南飞，至衡阳而返，已经形成了思维惯性。这是由于生民以来，中国人和中国诗歌的作者，多居于中原地区，北不到大漠辽东，南不过长江。在中原人的概念里，衡阳已是极南之地。
然而随着中国人活动范围的扩大，衡阳已经不是极南之地。宋朝词人秦观身处郴阳，更在衡阳之南，就曾感慨“郴阳和雁无”，连大雁越冬都不去的南方，我却去了。
阮郎归 宋·秦观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和身处郴阳的秦观类似，写《声声慢》时的李清照，为避靖康之难，逃居南方。在南方视角中，“雁过也”的雁，不是北雁南飞以越冬之雁，而是春天时北返之南雁。作者“守着窗儿”，看着窗外成群结队返回故乡向北飞的雁群，不禁感慨万千：这些大雁是我小时候住在北方家乡时见过的那些大雁吧。他们都北返回家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四、
如果黄花不是菊花，那梧桐就一定是秋天的梧桐吗？如果不是李清照的作品，我想这个答案一定是肯定的。梧桐固然每个季节都有，但一旦把梧桐和雨联系起来，似乎就成了秋天的专有意象。这也是传统诗歌的默契。这种默契在两首诗中表现最为明显，或许也是这两首诗加强了人们的默契。
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坐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王士源《孟浩然集序》
更漏子 唐·温庭筠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然而李清照有一首《念奴娇》，其中出现了春天的梧桐。而细味其词脉络，和《声声慢》惊人地相似。
念奴娇·春情
宋·李清照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以句号为标志，《念奴娇》和《声声慢》都是各有八句。看每一句的内容，发现：第一句不同；第二句相同，都是节侯；第三句相同，都是酒；第四句相同，都是雁；第五句不同；第六句不同；第七句相同，都是梧桐；第八句不同。相同的比例达到一半。如果是诗词写作老手，恐怕看到的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内容相似，更是内在的脉络相似。到这里，如果说《声声慢》中的梧桐树，即使和雨搭配起来，依然是春天的梧桐，恐怕还是有几分说服力的。
另外，“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和“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可以互相注释。“寒食近”，就是“乍暖还寒时候”，“恼人天气”里“最难将息”。
五、
上面几个小节，我分别解释了《声声慢》中的“黄花堆积”“乍暖还寒时候”“雁过也”“梧桐更兼细雨”，指出这些意象，不一定或一定不是秋天。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满地黄花堆积”之中的“黄花”，也未必就是菊花。可以合理猜测，黄花或许是“黄颜色的花”，春花中的普通一员。正如下面两首。
早春游望 唐·司空曙
东风春未足，试望秦城曲。
青草状寒芜，黄花似秋菊。
壮将欢共去，老与悲相逐。
独作游社人，暮过威辇宿。
寄罗劭兴 唐·李商隐
棠棣黄花发，忘忧碧叶齐。
人闲微病酒，燕重远兼泥。
混沌何由凿，青冥未有梯。
高阳旧徒侣，时复一相携。
又或者，黄花即是菜花。
清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五：“ 张翰诗：‘黄花若散金’，菜花也。通首皆言春景。 宋真宗出此题，举子误以为菊，乃被放黜。”
杂诗三首 其一 魏晋·张翰
暮春和气应，白日照园林。
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
嘉卉亮有观，顾此难久耽。
延颈无良涂，顿足托幽深。
荣与壮俱去，贱与老相寻。
观乐不照颜，惨怆发讴吟。
讴吟何嗟及，古人可慰心。
其实袁枚说的也未必就对。张翰诗中的黄花固然不是菊花，也未必就是菜花（油菜花或其他蔬菜的花），而可能仅仅是“黄颜色的花”。毕竟张翰所观之园林，会不会种蔬菜，实在可疑。袁枚以为黄花是菜花，还是受了后世影响。无论如何，张翰的诗例告诉我们，春天也是有黄花的。
六、
行文到此，已经可以结束。但还有一个小问题，不说不快。
有的版本中，“晚来风急”一句作“晓来风急”。那么这里究竟是晚还是晓呢？如果参考《念奴娇》诗意脉络，那么这里确定无疑是“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