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给写诗的五条建议

     文/六不和尚

在诗词研究方面，王国维之《人间词话》最为著名。该词话虽承袭古代诗话词话之体例，然多有创见，发先人所未发，提升了诗词的美学境界，对于赏析即创作诗词都有指导性的作用。

1.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所谓景语即写景之语，如杜工部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鼍吼风奔浪，鱼跳日映山”等，均以刻画物象为主。所谓情语，即抒发感情之语，比如杜工部之“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他乡悦迟暮，不敢废诗篇”等句。而就全篇而言，顾随将诗分为三类，写景之诗，抒情之诗，以及说理之诗，如此分类主要看诗之主题内容，其间自然也有景语与情语。

明朝胡应麟曾指出“写诗不过情景二端”，即写诗无非是写景抒情，古人又称写诗要“缘情体物”，此即有情景相融之意。关于写景，明人李梦阳称：叠景者意必二，阔大者半必细。其意即若律诗中有两联写景，则要一联赋笔写景，一联以比兴手法，以景表达象征之意，如此写景才不单调。所谓“阔大者半必细”，即写景既要有大笔勾勒，渲染背景，也要注意工细刻画，突出重点。

王氏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最值得借鉴。诗中所写之景，绝非客观无情之刻画，而要代入作者之感情。看似写景，其实是借景抒情，诗中表达何种情绪，则须以何种景语相搭配，所谓“与花鸟共忧乐”，即是此意。

比如，杜甫被困长安，孤独无助，恰逢雪降，对雪抒情之时，看到的景是“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王维隐居田园，内心淡然平和，故而他所看之景就是“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至于景语暗含比兴之意，亦多为诗人所用。比如杜甫《野望》诗，其尾联“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虽是写景，却把自己比作独鹤，将嘈杂宵小之辈比作昏鸦。

至于以乐景写哀情之映衬手法，以不同之景借比兴之意的对比手法，似不必细说。

2.最工之文学，非徒善创，亦且善因。

诗词文学最讲究源流与承袭。王国维举例说，屈原之诗体，乃发源于“沧浪诗水清兮”一诗，近体诗发源于齐梁而盛于唐等。就个人来说，李白之诗继承魏晋六朝诗而有所发展，杜甫更是前人诗作的“集大成者”，其自称“精熟文选理”，黄山谷称其诗“无一字无来处”，均指其“善因”之意。

因此，想要写好诗，既要“善创”，即有所创新和发展；又要“善因”，即继承前人之文脉。创造绝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需要建立在前人之基础上。王和尚以为，如今之诗人不缺“创造性”，缺乏的却是“继承”，一言以蔽之，诗词一道尚未摸清，何来创新？王和尚所认为的，如今学诗人缺乏的就是基础和积累，亦是此意。

如何继承？无非读书思考而已。只有“读书破万卷”，才能“下笔如有神”。

3.词分为淫词、鄙词，游词三种，词之弊，尽是矣。

此论系清代此人金应珪所发。该言用以形容如今诗词之弊，亦颇为合适。

所谓淫词/诗，是指那些**游戏之诗，拿无聊当有趣，尽显猥琐与轻薄之意。此种人诗心不正，因无聊寂寞而写诗词，最为可鄙。所谓鄙词/诗，是指写诗用词鄙俗，命意庸俗，附庸风雅之流作此类诗词最多。金氏讥此类人如“巴人振喉以和阳春”，貌似风雅，其实俗不可耐。

所谓游词/诗，是指应酬之诗词，此类诗敷衍潦草，无关性灵，唯以连篇累牍为事，无病呻吟，空洞无味。王和尚以为，如今此类诗最多，以诗词为游戏，借诗词而交际，昂昂然自鸣得意，昏昏然一日千言，其实却“不衷其性，无关乎情”，拼凑成篇，毫无诗趣。

诗在古代虽为“文章末技”，然却最受文人喜爱，为何，因可借诗吟咏性情，寄托情怀，抒发感慨，阐明思想。因此，写诗第一步须正诗心，正诗心须认清诗之本质，王和尚以为，诗最关键在于性情。无真性情，不必写诗。

4.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王国维在评价近代词人况周颐时，说其词“沉痛、真挚”，说他正值清末国事蜩螗，天步艰难之时，历经坎坷，心怀忧患故而成为一代词人。韩愈曾说“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赵翼也有论曰“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二子之意与王氏所论颇相合。

想写好诗诗词要在世上磨炼，历事越多，见理越明，年少诗人多以才思见长，老年诗人多以阅历动人。《红楼梦》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亦是此意。诗词之工，绝非在于辞藻和技法，而在于情与理。唯有写真情真意，才能动人。如何获得真情真意？无非观察体悟，涉世阅事而已。

因此冥想虚摹，闭门造车从来未有好诗，寻章摘句，雕镂辞藻亦难有好诗，写诗需要一腔真情倾泻而出，如此才能动人。爱好题图者，来看此句！

顾随曾称“诗人都有一颗寂寞心”，此寂寞乃是经历热闹与绚烂之后的沉静，亦是褪尽浮华之后的反躬自省。因寂寞所以急于表达，因寂寞所以冷眼旁观，看清烦扰，同样也因寂寞而能写出极纷繁热闹之美。顾随曾说：若非曹雪芹历经患难之后仍有一颗纯净的寂寞之心，就不会写出花团锦簇的《红楼梦》，此言大有深意。

5.毛文锡词以质直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

此为南宋文学家叶梦得评价五代前蜀国词人毛文锡时，所下的论断，王国维深以为然。

所谓质直，即朴素直率，是写诗词诗用语不够精致，表意直率，不够委婉含蓄，故而容易“率露”。诗词讲究委婉含蓄，所谓含蓄，即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含不尽之情，见于言外”；所谓委婉，即“言在此而意在彼”，善用比兴手法。

姜白石论诗说“雕刻伤气，敷衍露骨”，即写诗既要求工稳准确，但也不可过于雕琢，雕琢过甚容易损伤文脉；写诗亦不可潦草直白，否则筋骨太露，就缺乏含蓄之美。所谓“露骨”，即写诗布局机械拼凑，表意直白无味，如此则失去了隽永之美。

凡写诗者，心中要有诗意要表达，但表达仍需要技巧和方法。比如杜甫渴望起居舍人田澄在在皇帝面前推荐自己，就写诗说“扬雄更有河东赋，唯待吹嘘送上天”，此意即直率无味；而孟浩然表达希图仕进之意时说，“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则委婉矜持了许多；至于朱庆馀献给张籍之诗“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则更加巧妙含蓄了。

顾随称写诗须“酝酿”，即是要求写诗者不要急于表达，而要酝酿情绪，斟酌布局，推敲用字，要做到既工且巧，如此就不易率露，而文辞诗意也就容易做到蕴藉流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