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才高，仕途滞

阅读王勃，建议看两条主线：其一如本小题题目，也可以转换成时髦话“智商高、情商低”。如此命格，注定他的际遇在短暂风光之后就断崖跌落。王勃仕途中的“蝴蝶效应”，发生在公元669年（唐高宗年号“总章”元年）。

此前的王勃可谓苗红根正：老爸王福畴任太常博士（从七品上）。祖父王通，是自立门派的儒学大师，为了专心做学问“弃官归，以著书讲学为业”（《旧唐书》），唐朝开国元勋、贞观年间任宰相15年的房玄龄，是王通门下学生。

据《新唐书》：排行老三的王勃“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而且他同胞兄弟六人都文才显赫，家庭读书氛围没有比他更好了。且王勃年纪小小就能指出大经学家的谬误：“九岁得颜师古注《汉书》读之，作《指瑕》以擿其失”，一时名声大噪。

666年，王勃进士及第，年方十七，获授官“朝散郞”（从七品上），写出《乾元殿颂》、《平台抄略》、《宸游东狱颂》等力作，深受唐高宗、皇后武则天的称许，被王子李贤（当时沛王，曾封太子，死于宫廷内斗）招募为侍读。

翌年春天某日，王勃有一位姓杜的知己好友，名字没有记载下来，被朝廷外派蜀州出任“少府”职务（相当于县公安局长），王勃相送十多里，杜少府见他还不愿留步，口头创作一首五律，心境有点低沉：

山河绵周秦，
烟霞多迷津。
前路知何处，
蜀乡无故人。
鸿影疑似己，
乌鹊惊芳邻。
草色入深闺，
杏花织玉巾。

王勃即时用原韵和诗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成为流芳百世的杰作：

城阙辅三秦，
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
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岐路，
儿女共沾巾。

他在唐都长安做官期间，文学创作出现第一波高潮，这首诗是其标志之一，至今汉语世界无人不晓、引用率极高。王勃年少得志、意气风发，将一腔离愁别绪，写得阳光满途，全诗立意高远，却又毫不矫情，成为汉语送别诗不可逾越的顶峰。

然而，谁会料到自己的前程，会被一只斗鸡颠覆。王勃任沛王侍读时，正值太平盛世，宫廷皇室热衷玩物寻乐，其中一项热门游戏是：斗鸡。

王勃十九岁那年五月，一个风暖云丽、石榴花含苞待放的日子，沛王李贤在自己的府第，与另一位王子英王李哲玩斗鸡比赛，王勃观战，写了一篇文采堪称完美的骈文《檄英王鸡》。

檄文，是一种文章体裁，特指对敌人或叛逆者发出的声讨、宣战文书。王勃写这篇“檄文”，是为本府主人的公鸡“选手”助威，把客队的公鸡写成“敌人”，《新唐书》、《旧唐书》都称此文为“戏作”，不可能出于“离间王子”、“讥讽朝廷”之类的用意。但是他这么写太恃才了，本应避忌皇室里面的明争暗斗却毫无避忌。

果然，唐高宗李治心里有鬼。因为他正是宫廷内斗的受益者，甚至是因此登上皇帝宝座的，他读完《檄英王鸡》大发雷霆，对此文中“鲁国季平子与郈昭伯斗鸡”一段典故尤其不满，马上下令将王勃逐出沛王府、不得为官。

被逐后，王勃游历巴蜀三年。自古以来，巴蜀是激发诗人灵感的地方。李白杜甫苏轼司马相如扬雄岑参高适贾岛黄庭坚元稹李商隐陆游……，我们可以列出一大串文坛巨星的名字，他们都曾在巴蜀游历、生活、写作，许多诗人寄寓巴蜀之后诗风大变，杜甫等人甚至以巴蜀为创作主场。

送送多穷路，
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
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
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
俱是梦中人。

——例如这首《别薛华》，是王勃入蜀杰作之一，同样是送别诗，与《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斗志昂扬相比，已截然不同，“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失意羁旅，前路漫漫，神思恍惚，形象跃然纸上。

按照初唐四杰之一杨炯说，那时王勃每有诗文问世，都会产生轰动效应：“近则面受而心服，远则言发而响应”（《王勃集·杨炯序》）。

再如下面这首《山中》，据考证写于671年，即王勃入蜀的第三年。时值秋天，黄叶翻飞，作者因思归情切，眼见江水滚滚东逝，仍然恨它流速太慢。四句短诗的艺术亮点，是质朴自然。这首诗深受历代诗选家青睐，被后世看成开创初唐诗风的标志性作品：

长江悲已滞，
万里念将归。
况属秋风晚，
山山黄叶飞。

王勃文才虽好，但心高气盛、恃才傲物，甚至目空一切不加修饰。不少学者认为，他戏作《檄英王鸡》并非简单的低级错误，而是他天生禀性的必然暴露。

671年十月，唐高宗下诏选拔天下明达礼乐人士，王勃参加考试，并在初选中考取第一名。但他竟然装病拒绝参加复试，说：参加初试，为证我之才学；复试不应，乃厌恶为官也（聂还贵《王勃传》129页）！王勃痛恨当时的典选应试制度的腐败，非常不满主考官裴行俭的言行。

裴行俭是朝廷高官（官至礼部尚书，正三品），素以知人善任著名，是王勃的山西老乡。裴行俭要王勃补交作品，额外给他补考机会，王勃却给裴行俭送去一篇《上吏部裴侍郎启》，竟然表示：自己耻以文才受召。还引用《论语》中孔子的名言“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对裴行俭说了一番直陈时弊的高论，对之前文学史上名声显赫的大人物屈原、宋玉、枚乘、司马相如……等人，都作了点名批评：

“屈宋导浇源於前，枚马张淫风於後。谈人主者，以宫室苑囿为雄；叙名流者，以沈酗骄奢为达。故魏文用之而中国衰，宋武贵之而江东乱。虽沈、谢争骛，适足兆齐梁之危：徐、庾并驰，不能止周陈之祸。於是识其道者卷舌而不言，明其弊者拂衣而径逝。潜夫昌言之论，作之而有逆於时；周公孔氏之教，存之而不行於代。天下之文，靡不坏矣。”

主考官裴行俭给他补考，无疑出于好意。王勃却对裴行俭也来一轮严肃指责：

“君侯受朝廷之寄，掌镕范之权，至於舞咏浇淳，好尚邪正，宜深以为念者也。伏见铨擢之次，每以诗赋为先，诚恐君侯器人於翰墨之间，求材於简牍之际，果未足以采取英秀，斟酌高贤者也。徒使骏骨长朽，真龙不降，衒才饰智者奔驰於末流，怀真蕴璞者栖遑於下列。”

裴行俭读罢王勃的回信，不禁大摇其头：可惜啊王勃，你文章出名，却仕途难通（“才名有之、爵禄盖寡”）。


二   重孝道，成医家

上一题，写到王勃生平行迹的第一条主线“文才高，仕途滞”，仿佛一条自由落体曲线。现在再看第二条主线：孝敬父母，因而学成高超医术，——王勃文学成就的提升，甚至他的早逝，都与此不无关系。

知医尽孝，是中国古代社会理念，王勃写过一篇散文《黄帝八十一难经序》，讲述自己十二岁开始学医的经历：

“勃养於慈父之手，每承过庭之训曰：人子不知医，古人以为不孝。因窃求良师，阴访其道，以大唐龙朔元年岁次庚申冬至後甲子，予遇夫子於长安。”

王勃师从的大医师曹元，是《黄帝难经》第54代传人（第36代传人是扁鹊、第46代传人是华佗），15个月学成，可谓师出名门。

王勃曾有心悬壶济世。《新唐书》记载，王勃知道黄河中游的虢州，常年可采一千多种药材，于是写了一封求职信给裴行俭，要求安排虢州“参军”一职（七品至八品），以图公私兼顾。公元672年秋天，王勃获得委任状。看来古代官员量度比较大，不会因被批评几句就问罪草民寻衅滋事。

但王勃在虢州任上又卷进一桩官非：有个名叫曹达的“官奴”犯了罪，被王勃藏匿在家，后来王勃害怕事情败露牵连自己而杀死曹达，遂构成“擅杀官奴”罪名，被判死刑。王勃在虢州做官，烂脾气不改，同僚关系紧张，嫉恨他的人很多。所以有学者认为，他是被人栽赃构陷。

但王勃没有留下任何辩解，他被囚禁期间写下骈文名篇《驯鸢赋》：“海上兮云中，青城兮绛宫。金山之断鹤，玉塞之惊鸿。谓江湖之涨不足憩，谓宇宙之路不足穷。终衔石矢，坐触金笼。声酸夕露，影怨秋风。已矣哉！……”全文意境空阔，词藻华丽，把自己写得超脱物外。也许他觉得百口莫辩，缄默胜过一切。

因此案，王勃老爸也受牵连，从雍州（今甘肃省武威市凉州区）贬官交阯县令（今越南国北部）。

674年，王勃因唐高宗改年号获赦。翌年，王勃写成一部政论作品《上百里昌言书》，武则天读罢相当赞赏，下诏王勃官复原职，怎奈王勃此时已无心官场。他要去探望被贬蛮荒之外的老爸，用自己学到的医术，为老爸调养身体。

他在675年秋天路经洪州（今江西南昌），适逢滕王阁修葺一新，洪州都督阎伯屿举行重阳节征文活动，王勃参加了这次著名的盛会。

滕王阁，与黄鹤楼、岳阳楼并称江南三大名楼，是中国古代顶级名胜。《新唐书》记载：阎都督提前一日安排女婿吴子章写好征文，准备当作即席发挥，炫耀一下。雅集之时，座上墨客知道内情，都故意推说自己不会写，轮到王勃却欣然命笔——

“……至勃，泛然不辞。都督怒，起更衣，遣吏伺其文辄报。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是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冀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沉吟不语。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曰:‘天才也!’请遂成文，极欢罢。”

眼见“搅局”的王勃，即席写出中国文学史上最高水平的骈体作品，吴子章被抢风头不服气，竟然说：王勃刚才写出的，是我读过的古人作品，当场背诵《滕王阁序》只字不误，引起满座大惊。

“既然你读过别人的作品《滕王阁序》”，王勃不慌不忙问吴子章：“文章结尾可还有诗？”吴子章答“没有。”于是，王勃笔走龙蛇，又有一首极品杰作一挥而就：

滕王高阁临江渚，
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
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这首《滕王阁诗》是极其著名的“入律古风”（王力《诗词格律》75页），与《滕王阁序》境界统一，更加凝炼却又不失生动细致：首联遥想当年滕王阁建成时，饮宴歌舞盛况空前，颔联描述楼宇造型奇伟、气势巍峨。下半首由空间转入时间描写，慨叹时光飞逝，转瞬物是人非。诗、文真可谓双璧同辉，千古绝唱。

滕王阁盛会结束时，王勃还巧妙运用豆豉作药材，为阎都督治好风邪入肺疾患，留下一桩医案佳话。

王勃这次南下省父，沿途写诗作赋，成为他艺术生命的巅峰之旅，同时也成为他生命终结之旅。他探望父亲回程，从交阯渡海途中溺水而死，年仅27岁。

不久《滕王阁序》传入皇宫，唐高宗读罢，想重新任用他，可惜王勃象自己笔下的孤鹜，只身单影、自由飞翔，已经消失在秋水长天、落霞夕照之中。


三   后记：初唐四杰

本文结尾，需要简介一下王勃的历史地位。

唐高宗至武后初年，出现了“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在唐诗开创时期，努力摆脱齐梁宫体诗浮艳颓靡诗风的影响，积极开拓诗歌的思想题材的领域，对诗的格律形式也有所探索。

王勃位居四杰之首。“他的创作，初步地实践了他诗歌革新的主张，他的优秀诗篇是有充沛的思想感情、真实的生活阅历作基础的。有风有骨，摆脱了齐梁浮华补假的习气，显露唐诗的独特风貌。”（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第二册28页）

当代诗词大家毛泽东，阅读王勃《秋日楚州郝司户宅饯崔使君序》一文后，写下1000多字的批注，说：“这个人高才博学，为文光昌流丽，反映当时封建盛世的社会动态，很可以读。”“唐初王勃等人独创的新骈、活骈，同六朝的旧骈、死骈，相差十万八千里。”“以一个（只活了）28岁的人，写了十六卷诗文作品，与王弼的哲学、贾谊的历史学和政治学，可以媲美。”（中央文献出版社《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