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之回》注【李贺集辨注草稿】

作者：华夏戎狄

上之回[1]

上之回，大旗喜。[2]

悬红云，挞凤尾。[3]

剑匣破，舞蛟龙。[4]
蚩尤死，鼓蓬蓬。[5]

天高庆雷齐坠地，地无惊烟海千里。[6]

[1] 吴正子曰：“上之回”者，汉武元封中，因至雍，遂通回中道，后数游幸焉。其歌称“游石关，望诸国，月支臣，匈奴服”，皆美当时也。按，《晋》、《隋》二志：《上之回》，魏谓之《克官渡》，吴谓之《乌林》，晋谓之《宣辅政》，梁谓之《亡齐》，北齐谓之《克关陇》，周谓之《平窦泰》。此篇后卷有《白门前》一曲，与此同，云“白门前，大楼喜。悬红云，挞龙尾。剑匣破，舞蛟龙。蚩尤死，鼓逢逢。天齐庆，雷坠地。无惊飞，海千里”，当以此篇为正。徐渭曰：借“回”字当“归”字，盖指克复两京事耶？与武帝之“回中”之“回”字不同。曾益曰：《括地志》云：回中宫，在雍州西四十里。姚文燮曰：元和十二年十月，李愬擒吴元济，上御门受俘。贺拟此曲以称庆也。王琦曰：古词《上之回》，指幸回中道而言，此云“上之回”，指言天子回京师也。陈本礼《协律钩玄》：董伯音云：此指李晟破朱泚，复长安，德宗自奉天还京。

钱仲联《李贺年谱会笺》（元和元年）：本年正月，宪宗命左神策行营节度使高崇文讨刘辟。三月，夏州兵马使张承金斩杨惠琳。九月，高崇文平蜀。十月，宪宗在兴安门楼受俘，斩刘辟。贺为《白门前》诗，歌颂平叛战争之胜利。《白门前》诗仅载于北宋宣城本《集外诗》中，自南宋吴正子注集删去此篇后，明清各本《集外诗》俱失收。本集卷四《上之回》一首，除首二句外，其余语句与《白门前》相同，仅有个别字句稍异。此诗首云：“白门前，大楼喜。”乃借用东汉王朝讨平割据军阀吕布故事以托寓俘斩刘辟事，白门楼斩布与兴安门楼受俘景象类似。一诗两稿，转应以《集外诗》所收为正。汉乐府《上之回》，是写汉武帝通回中道，月支、匈奴臣服事，在李贺生活年代，唐王朝无此盛业。吴正子注以为当以《上之回》为正，初未探索本诗用意。姚文燮《昌谷诗注》谓“（见前）。”事在贺死后一年，姚说非是。近人于必昌《李贺生卒年新证》说同姚氏，并转作贺死年在后之证，以为“无惊飞，海千里”非平吴元济不足以当之。殊不知元和初年平夏蜀青徐之叛，是韩愈《元和圣德诗》序所谓“海内怖骇，不敢违越”之盛业，故作《元和圣德诗》洋洋巨篇以歌颂，远较《白门前》诗语为铺张扬厉，所云“天地中间，莫不顺序，魏幽恒青，东尽海浦，南至徐蔡，区外杂虏，怛威赧德，踧踖蹈舞”，“乾清坤夷，境落褰举”，较《白门前》语，同一夸张，何得以贺诗所云，必指平吴元济乎？“无惊飞，海千里”者，反用杨雄《剧秦美新》“海水群飞”语，谓海不扬波，区宇统一也。徐传武曰：唐宪宗即位之初，很有点想振兴的样子，元和元年（斩刘辟、杨惠琳事见前）。次年镇海节度使李锜举兵反叛，宪宗下令讨伐，李锜的部下执李锜送京师斩杀。李贺此诗对乐府旧题赋予了新意，借歌颂汉武帝凯旋而归，歌颂唐宪宗平定叛镇的胜利。

狄曰：《白门前》：述古堂本无此诗。汲古阁本、密韵楼本此诗在“集外诗”卷《昆仑使者》与《汉唐姬饮酒歌》之间；“悬红云”作“悬虹云”；“鼓逢逢”作“鼓龙蓬”，汲古阁本下 注“一作蓬蓬”；“雷坠地”作“雷堕地”。

《汉书·武帝记》：“（元封）四年冬十月，行幸雍，祠五畤。通回中道，遂北出萧关，历独鹿，鸣泽，自代而还，幸河东。”古乐府 《上之回》：“上之回所中，益夏将至。行将北，以承甘泉宫。寒暑德。游石关，望诸国。月支臣，匈奴服。令从百官疾驱驰，千秋万岁乐无极。”可知汉武帝此次出巡，实逾越回中道，在边地绕了一大圈，“上之回”，言其要点而已。长吉《上之回》首四句，言汉武出巡之威风；中五句，言已击败匈奴，方得出巡；末句，是天下太平意。长吉《白门前》首四句，言魏武据下邳白门楼之威风；中六句，言擒诛吕布；末二句，亦是天下太平意。《史记·匈奴列传》云“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 【冄阝】、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至元封年间，汉匈战争虽还未结束，但汉朝已取得重大阶段性胜利，汉武帝出巡边地，安全才有保障。《上之回》之旨，颂清除外患而致太平也；而《白门前》之旨，颂平定内乱而致太平也。然两诗皆非对于时事的称颂；因为就内患而言，固然有斩刘辟、李锜、吴元济的成绩，可以像《元和圣德诗》那样夸饰吹捧，但就外患而言，并无重要的胜利可颂；至于称颂肃宗、德宗之回转长安，亦非是，克复京师，不过是收拾山河之始，离太平太远。

魏武亦有征乌桓事，然内乱是主要矛盾。汉文景之世，外有匈奴之患，内有诸侯国之忧，长吉之时代，西、北有吐蕃等异族威胁，东、北有藩镇割据之害，正与汉相类。《上之回》、《白门前》，皆长吉之期望、企盼也，再加上《章和二年中》，即是真太平也；此三首，是长吉《咏怀二首·其一》之“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也。《上之回》、《白门前》之取舍，非自吴正子始，长吉先为之，两诗于集中位置，即是明证；这并不是说，长吉认为解决外患更为重要，而是因为汉解决诸侯国的问题，早于解决匈奴问题，唐若中兴，必循相同路径，当“上之回”之时，应先已有“白门前”矣，也就是说，“上之回”离太平更近。

[2] 曾益曰：回，回中。大旗曰纛。狄曰：上，皇帝；之，往。喜，见大旗飘扬，意其有喜悦之情也。出巡的仪仗队中，多有旗帜，可参考敦煌壁画《张议潮统军出行图》。

[3] 云：宋蜀本、蒙古本作“雪”。红云，旗闪烁。凤尾，析羽于旗首。挞，往来翻击如挞。王晓强曰：“凤尾”，喻旗杆相对旗面边缘上缀释的旆和斿（旆是旗尾上部第一根大帛带，斿是等距排在旆下面的一些小帛带）。狄曰：凤尾，王晓强说是。此二句，补绘“大旗”。汉尚赤，旗帜用红色，故以“红云”喻之；《史记·淮阴侯列传》云“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平城下》云“遥见汉旗红”。

[4] 王琦曰：《拾遗记》：颛顼有曳影之剑，腾空而舒。若四方有兵，此剑则飞起指其方，则尅伐。未用之时，常于匣中如龙虎之吟。此暗用其事，谓剑飞出匣，腾舞空中，有若蛟龙之状。狄曰：此二句，倒叙“上之回”之前事，喻说皇帝遣将兴师，以伐不臣。

[5] 蓬蓬：宋蜀本、蒙古本、汲古阁本、述古堂本、密韵楼本如此，陈弘治注本同。其余注本皆作“逢逢”。《史记》：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擒杀蚩尤。《诗·大雅》：鼍鼓逢逢。《毛传》：逢逢，和也。此谓战时得胜而鼓也。

狄曰：《诗经·大雅·灵台》云“鼍鼓逢逢”，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云“逢逢，《鲁诗》作韸韸，均象声词，鼓声”；“蓬蓬、逢逢”，即今之“嘭嘭”也，不必更改。鼓蓬蓬，是皇帝仪仗队中之鼓声，非得胜师旅中之鼓声，诗意还是要拉回到“上之回”来。二句是说，敌酋已死，皇帝方得鸣鼓出巡边地，“游石关，望诸国”。

[6] 雷：叶葱奇、刘衍、徐传武据王琦注改作“云”，无版本依据。坠：宋蜀本、蒙古本、汲古阁本、述古堂本、密韵楼本如此，陈弘治注本同。吴注刘评本、徐董、曾益、王琦注本作“堕”，叶葱奇、刘衍、徐传武、王晓强注本同。里：宋蜀本作“封”，误。

吴正子曰：杨雄《甘泉赋》云：直峣峣以造天兮，厥高庆而不可乎弥度。天高庆，即此意。庆，音羌，发语辞也。曾益曰：天高庆，声薄天。雷齐堕地，鼓声薄天而雷应之。地无惊烟，言天威远振而烽烟宁谧。海千里，犹之言海晏。王琦曰：（吴正子、曾益释“天高庆雷齐坠地”）二解模棱不成句法。琦谓“庆雷”疑是“庆云”之讹。《汉书·天文志》：若烟非烟，郁郁纷纷，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庆云。庆云见喜气也。齐堕地，谓云下垂至地也。地无惊烟海千里，谓海外千里之远，无烽火之警。《尔雅》：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孙炎注：海之言晦，晦暗于礼义也。此诗“海”字应作此解。曾注以海晏为释者，非是。王晓强曰：“天高”，即高天。“庆雷”，吉庆的雷；承上文，借喻鼓声。“天高庆雷”，意本同《易经·系辞》中的“鼓之以雷霆”和《抱朴子》中的“雷，天之鼓也”（见《初学记》卷一所引）。

狄曰：王琦以为“庆雷”当作“庆云”，则释“齐堕地”极为牵强，“云下垂至地”，就成了大雾天。王晓强释“庆雷”为“吉庆的雷”，属于望文生义，然其以为“承上文，借喻鼓声”，是对的，此上句补充“鼓逢逢”。天高庆雷齐坠地，语意断句应为“天高庆，雷齐坠地”，《白门前》之“天齐庆，雷坠地”可证；此句谓，每一拍鼓声，都像上天亦在高处庆贺，让许多雷一齐坠地炸响；所谓“齐坠”，盖因鼓有多面，而擂鼓之节奏划一，则每一拍皆复声也。下句，曾益说是；海千里，“海千里无波”之省写。如王琦说，则长吉《白门前》为平定内乱，非关戎狄蛮夷事，其结尾之“无惊飞，海千里”，又当何解！地无惊烟海千里，是陆海皆太平也。

202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