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概述

在词论中，最早较全面地阐释词的创作过程的，当是南宋末年的词人兼词论家张炎。他在其《词源》的《制曲》一章中说:

“作慢词，看是甚题目，先择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量头如何起，尾如何结，方始选韵，而后述曲。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词云：‘曲曲屏山，夜凉独自其情绪。’于过片则云：‘西窗又吹暗雨。’此则曲之意脉不断矣。词既成，试思前后之意不相应，或有重叠句意，又恐字面粗疏，即为修改，改毕净写一本，展之几案，少顷再观，必有未妥处，又须修改；至来日再观，恐又有未善者；如此改之又改，方成无瑕之璧。”这段话，虽寥寥数语，却涉及词的创作从定题、选调、命意、谋篇、写作，直到修改完成的整个过程，而所谓“头如何起，尾如何结”，与“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即起头，结尾与过片，也即起、承、转、合，正是谋篇布局的关键，也是写作和修改中须要特别注意的重点。对于词的起结与过片，与张炎约略同时的沈义父，在其《乐府指迷》中也有所提及，后来的词论家也相继有所发明；而历代优秀的词人，更在其创作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创造了不少光辉的范例，可资取法和借鉴。

一、词的起头

词的起头，又叫起句或开端。张炎立论，虽从慢词着眼，但实亦关乎中调与小令。它是一首词的第一句或第一韵。如：“蓼岸风多桔柚香”《浣溪沙》、“彩袖殷勤捧玉钟”《鹧鸪 天》、“春花秋月何时了”《虞美人》、“江南蝶，斜日一双双”《忆江南》、“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水调歌头》、“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临江仙》、“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河山”《破阵子》、“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永遇乐》、“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甘州》等，皆为起句。

沈义父《乐府指迷》云：“大抵起句便见所咏之意，不可泛入闲事，方入主意。”况周颐《蕙风词话》亦云：起处“便当笼罩全阕，它题便挪移不得。”可见起句须称题合作，引领全篇，不泛不呆，无可移易。

词的起句，通常有景起、情起、事起三类。此外，还有一种比较特殊而时有人用的，可以叫做问起。

景起即起句先写景物。然后即景抒情，或继续铺陈物色，渲染情景。词中纪游咏物、即日直寻之作甚多；即使吊古书怀，亦多因外感，时借物色，故景起之篇，最为常见。如：

•范仲淹《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 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此词是典型的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因此即以“碧云天，黄叶地”起头，写出一派开阔高远而又足以引起绵绵情思的清丽秋色。从而为下片抒发边防将士思乡之情，奠定了基础。

•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 不知今夕何夕。

南宋状元、爱国词人张孝祥这首过洞庭词，也是景起。着力描写中秋月下洞庭、青草湖的澄澈壮观，借情景交融、天人合一的奇丽景象，以表现自己的清高旷逸的襟怀。魏了翁评其“在集中最为杰特”，黄蓼园谓其“神采高骞， 兴会洋溢”，良非虚誉。

情起情怀郁勃，着笔直书。以情遣物，借景言情。情起之词，古今亦复不少。如:

•张先《一丛花》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谣，征少不断，何外认郎踪?
双餐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曲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思细恨，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这首词写一个女性惜别情郎的感情。首句“伤高怀远几时穷?”就是径以情起，先感叹伤高怀远，离情无尽，难排难解；再回头描写楼头目送的场景，也取得了特有的效果。

•姜夔《齐天乐·咏蟋蟀》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词中写蟋蟀引起的凄凉意绪，兼寓家国之感。其“庾郎先自吟愁赋”，也是以愁情起句，再曲写闻蟋蟀而生哀的种种典故与场景,可谓寄托遥深。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辛弃疾的《贺新郎（甚矣吾衰矣）》，也是情起的切例。

事起所谓事，即人的作为、行动、经历、交往、见闻，以至时事、历史、典故、传说等等。词以抒情为主，但往往情因事生，事带情述，故也离不开事。俯仰古今、感怀身世、思亲忆友、酬唱赠答之作，不免更多地涉及一些人事和情节。因此，在开篇之时，便往往以事为起。如:

•陈与义《临江仙·夜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忆昔午桥桥上饮”，即以当年在洛阳午桥桥上的一次宴会为起句，再展开对美好往事的深情回忆。过片一番感慨之后，才一归结到小阁见闻。

•辛弃疾《贺新郎》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感踏松间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
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这是稼轩因陈同父来访，欢聚十日，送别后即时回忆之作。“把酒长高说。笑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即以会心知已之长亭话别情节为起句。

问起即以发问为起旬。旬中可能涉及景、情、事，但其为以发问悚动精神，引发情思，则是一致的。因此，在景起、情起、事起之外，也别具一格。如：

冯延巳《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池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谁道闲情抛掷久？”即以问起。冯延巳同样开篇之作，仅以《鹊踏枝》一调来说，即有“烦恼韶光能几许？”，“几日行云何处去？”等，可谓惯用此法。

•陈亮《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使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四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即以问句为起，引出以下之直抒郁积，慷慨陈词。

辛稼轩亦常用这种起法，如“有甚闲愁可皱眉?”《鹧鸪天》、“谁向椒盘簪彩胜？”《蝶恋花》、“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水龙吟》、“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木兰花慢》 等。

二、词的结尾

词的结尾，又叫结句，或简称为结。双片词每片都有结句，可分别称为上结、下结，或前结、后结。单称结尾，则指后结，因为后结实为整首词的结尾。

张炎云：“一段词的意思，全在结句”“未句最当留意，有有馀不尽之意始佳。”可见：结尾须画龙点睛，照应全词，升华意境，能引人无限遐想，有所谓拍合、宕开、醒明本旨，转出别意等等。

结句通常有景结、情结、事结三类，此外还有问结。

景结就是在感事抒情之后，结尾仍然回到写景，而中心之情，则仍蕴藉无尽。如：

•周邦彦《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记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 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因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断肠院落，一帘风絮”。自沈义父以来，便被视为以景结情的典范。探寻旧识，物是人非，个中况味，难以尽说，自以借景掩映，随人索解为佳。

陈与义《临江仙》结句：“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也是以景结情，而作者小阁凭栏之久，心潮澎湃之痛，仍可玩味得之。

冯延巳的《鹊踏枝》结旬:“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也属以景结情。

情结就是在结句中不加掩饰地直写情思。如：

•秦观《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 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其上下两结，都属于直陈所见，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周邦彦《解连环》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音信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薯。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自是以情结尾。此词《花庵词选》题为《怨别》、《草堂词馀》题作《闺情》，是以女性口吻伤离怨别，所以结尾有此一生泪落、深情无改之语。《词源》、《乐府指迷》认为“失其雅正”，“不可学”；而《蕙风词话》 则指出：“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蕙风之言有理。

范仲淹《苏幕遮》结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也是以情结尾。

文征明《满江红》咏岳飞事，结句：“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岂止抒情，直是宣判。一针见血，揭出五百年来未敢斥言之秘，即属别调，不亦可乎?

事结即以词中人之行动或典故结尾。如：

•苏轼《浣溪沙》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敲门试问野人家。”即以事结尾。

辛弃疾《鹧鸪天》：“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永遇乐》：“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皆属以事结尾。

问结以提问结尾，也是一法。如：

•辛弃疾《木兰花慢》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元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从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固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此词用《天问》体赋送月，不仅以问起，以问承转，最后“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还以问语作结，端的十分别致。

秦观《踏莎行》：“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周邦彦《关河令》：“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李清照《声声慢》：“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朱敦儒《好事近》：“风顺片帆归去，有何人留得？”等等，皆属以问结尾。以问结尾，引而不发，自是耐人品味。

三、词的过片

过片，又叫过遍、过变。过片，是指双调、三叠、四叠词的第二段，第二、三段，或第二、三、四段的起句。

双调词，如果完全是单调的重叠，其第二段，即下片的起句，与上片起句格律完全一样，叫重头；如果下片首句稍有变化，叫 换头。如《南歌子》、《江城子》、《临江仙》、《风人松》等，都是重头。而《满江红》、《水调歌头》、《念奴娇》、《沁园春》等，则是换头。无论重头或换头，作为下片包括二、三、四片的起句，皆可称为过片。

过片作为起句，与上片的起句有所不同：上片的起句，也即整起句，自我为首，管领全篇；下片的起句，即过片，则须照应上结，同时开启下片新意。也就是不粘不脱，有承有起。承得不能太紧，更不能有所
重复；起得不可太拘，不能脱离上片，自开新阕。正如《词源》所强调的：“最是过片不能断了曲意，须承上接下。”试看姜夔的《齐天乐》咏蟋蟀：“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写足了深闺思妇听蟋蟀的凄凉味况；过片“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又以西窗暗雨，静夜砧声与蟀断续呜叫相和，开拓更广阔的空间引向“侯馆”、“离宫”“别有伤心无数”，而在小小咏物词里，隐富家国悱恻之情。难怪张炎等人，皆举以为过片的范例。

词的上下片，或上景下情，或上今下昔，或上昔下今，或上己下人，或上人下己，或当今往后，或景情今昔交错辉映，其转捩关键，多在过片。

上举诸作，过片之佳，较之姜夔，也毫不逊色。如陈与义《临江仙》上结：“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风情旖旎，乱前才士诗酒之乐，尽在其中。张炎盛赞其为“自然而然。”而过片“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则健笔陡转，落人乱离的现实，以形成今昔对比，国事蜩螗，伤怀自见。周邦彦《解连环》上结：“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植红药”，收束了词中人遭“情人断绝”的“怨怀”的抒写；过片“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又掉转笔锋，曲表伊人对远方情人的思念和期盼，真有“水穷云起”之妙。

文学艺术，法无常法。词的过片，也有越出常规者。一是有的重头过片，不需另铸新辞，只把上片起旬改动一、两字，即引出一组迥然不同的特写镜头，与上片形成鲜明对照。 感慨之情，不言自见。如：

•刘过《沁园春》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和靖，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传杯。
白言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日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访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亦复如此。盖豪放词人，兴会淋漓，纵笔直书，固不以寻常畦径为拘绊也。

重视词的起结、过片问题，平时注意体会名家名作起结、过片之妙，以便在创作中学习运用， 是很有必要的。但“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百人百性，百题百法，未必每一个人在创作每一首词时，都先“思量头如何起，尾如何结，方始选韵，然后述曲。”但得于创作过程中不时注意，并加推敲，神而化之地运用平时的积累，必然会渐臻妙境，自出佳绩。

——2022.09.30阅读整理，首次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