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诗杂谈：浅谈诗家语（四）

对于诗家语，比较多的还是会关注其语言特征。
一般来说，诗家之情志和诗之境界往往借助于“物象”并通过形象语言表达出来，以至诗中有画，诗画相生而意味无穷。
如张旭《桃花溪》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诗中物象丰富：野烟、飞桥、石矶、水畔、 渔船、桃花、流水…这些物象勾画点染出一幅美丽的《春水桃花》画轴。此诗堪为用语形象之范例。诗人由远而近，由实及虚，动静相谐，不断变换角度，展现景物；淡淡几笔勾勒，情蓄景中，趣在墨外，清远含蓄，耐人寻味。诗中之桃花溪，暗用陶潜桃花源之意，也体现了诗之含蓄婉转之特点。首句着一“隔”字，使飞桥和野烟交相点染，互相映衬，创造出一种朦胧之意境，实“隔”而非隔也。次句着一“问”字，将诗人置入画图之中，表达诗人对世外桃源向往之急切心情。

在“诗家语”的表达中，常常运用比兴、象征、通感、夸张、双关、借代、反复等技巧，达到出神入化、变幻莫测的艺术境地，让读者有一种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审美感受。

最初，诗家语中使语言形象的主要方式，就是运用赋比兴的手法，这个大家熟悉，无须多言。而其他几种手法运用的也比较广泛。
如戎昱的《移家别湖上亭》
“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作者采用拟人化的手法，赋予柳条藤蔓、黄莺以人的情感，并使主客移位，巧妙而含蓄地表达了诗人对湖上亭的依恋之情。诗中用“系”字既切合柳条藤蔓修长柔软的特点，生动形象地写出柳条藤蔓牵衣拉裾的动作，表现它们依恋主人不忍主人离去的深情。
运用比喻，拟人的手法，主要还是立足于具体物像这一层面，尽管赋予情感，使得万物皆着我之情感色彩，但是这些意象还是客观的，合乎常理的。
如果不合乎情理，脱离现实，就难以称为诗家语了。宋代王祈写咏竹诗，拿给苏轼看，其中有“叶攒千口剑，茎耸万条枪”两句，运用了比喻，但是脱离了客观实际。苏轼笑曰：“好则好矣，只是十条竹竿共一片叶也。”这显然是不合常理了。
而运用夸张的手法，用语大胆，甚至不合常理，但是却合乎情理，这也可以说是诗家语的一个鲜明的特点。如杜甫《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宋代大科学家沈括《梦溪笔谈》注意了此诗并加以计算：“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此亦文章之病也。” 
另一位科学家范镇《东斋纪事》卷四：杜工部云：黛色参天两千尺，其气盖过，今才七丈。古之诗人好大其事，率如此也。”还说到武侯祠实地测量，古柏不过十丈高，杜诗言过其实。”批评家们是用科学的眼光来解读此诗，这就曲解了作者的意思。因为科学家往往追求的是生活、物质的客观和真实，忽略了艺术的真实。

而诗家语则是注重艺术的真实。艺术的夸张是艺术的真实，是对生活的集中概括，比生活更集中、更高远、更鲜明、更深刻。因此，如果用非诗性（理性的，史家的，客观的，物质的，科学的）的眼光去审视解读诗词，可能会读不通，或者会曲解作者的原意。只有用诗性思维去解读诗歌，这样我们就理解了为何“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修辞是语言的魔水，也是诗家语成功的保证。一般来说，诗家语力求凝练，但是有时候为了表达一种特殊的情感，重复啰嗦以至成诗，也自有其趣。
北宋雍熙年间，有位自称“诗伯”的人，以写啰嗦诗出名。啰嗦诗是杂体诗的一种，又名重复诗。它是有意堆叠同义词，故意重复，造出一种甚有诗味的意境，表达一种幽默效果。其代表作《宿山房即事》
“一个孤僧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
半夜三更子时分，杜鹃谢豹啼子规。”
此诗乍读，文字流畅，音韵和谐，很是有几分“诗味”。可仔细一读，便发现诗中废话连篇：诗中的“一个”、“孤”、“独自”都是指一个人，“关门”、“闭户”、“掩柴扉”指同一个动作，“半夜”、“三更”、“子时”指同一个时间，“杜鹃”、“谢豹”、“子规”指同一种鸟，其俗名是布谷鸟。这整首诗其实只要12个字便可表达清楚了“孤僧归，掩柴扉，半夜时，子规啼”。
从我们正常的逻辑思维去思考，明明12个字就表达出来的意思，为何用28个字呢？真是啰嗦啊！
但是诗家语允许有修辞的妙用。用12个字叙述描写，读来平淡无味，但是同义叠用，故意重复，就造成了一种特殊的效果，就强化了诗人所要表达的主人公孤独寂寞的形象与情感！当然，这种过多的重复，也与诗词凝练的特点相悖，自然会遭到不少人的诟病。但是对于这种手法还是要辩证的看待。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诗家语”还是要讲一些理性的，但这种理并非自然科学之理，而是哲理和情理，我们不能一味用科学的眼光去解读、创作、去衡量诗家语言，那样就是科学论文，不是诗歌了。诗家语有时常常把形象描写和议论、理趣相互结合，有的甚至基本通篇议论。
如杜甫的：《咏怀古迹其五》此诗除第四句用比喻外，余者基本是句句议论：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遣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放在 现在，大概很多人会认为这就是老干体了。

再看明·王阳明《蔽月山房》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有人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除了第三句是比喻外，其他皆是议论。理性分析多于形象展示。此诗告诉人们不要把情绪集中在那些无用又暂时无法解决的事情上，要把心思集中在如何把自身变得更优秀的角度上，把眼光放长一点，自身强大了，一切自然会改变。再如宋·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哲理意味特别浓郁。
所处的地位不同，看问题的出发点不同，对客观事物的认识，难免有一定的片面性；阐述了要认识事物的真相与全貌，必须超越狭小的范围，摆脱主观成见。

欣赏古典诗词我们一般能注意到诗中的形象思维，并对此加 以充分的分析，而往往忽视了对作品进行必要的逻辑思维的分析 和理解，从而在某些时候不能全面客观地鉴赏出作品的真正意蕴。 客观的现实生活是艺术形象的依据，而诗人对客 观事物的理解和评价，则是艺术形象的主观因素。为了使笔下的艺 术形象符合生活的真实，诗人必须经过一段认识、酝酿的过程，即 进行逻辑思维的过程。在众多的素材面前，经过选择、取舍、概括， 最后才构成艺术形象。
如白居易《夜雪》：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本诗前两句是说，天气寒冷，人在睡梦中被冻醒，惊讶地发现 盖在身上的被子已经有些冰冷。疑惑之时，抬眼望去，只见窗户被 映得明亮亮的。开篇先从触觉冷写起，再转到视觉“明”。“冷”字， 暗点出落雪已多时，寒意袭人。雪落地无声。诗人起初浑然不觉，待 寒冷袭来才忽然醒悟，一个“讶”字贴切而生动。诗人的所感所见， 虽全用侧写，却扣题很紧。末两句是说，夜间下了一场大雪，不时听 到院落里的竹子被雪压折的声响。这两句变换角度，从听觉“闻”写 出。用的是倒装方式，上句是果，下句是因，构思巧妙，曲折有致。诗 人选取“折竹”这一细节，衬托出“重”字。通过积雪压折竹枝的声 音，判断雪很大，而且雪势有增无减。结句以有声衬无声，使全诗的 画面静中有动、清新淡雅，真切地呈现出一个万籁俱寂、银装素裹 的清宁世界。全诗短短二十字，无一字一句直接写及如何下雪，却句句紧 扣诗题，从各个不同侧面衬托出夜间下雪的情景，逻辑顺畅， 一气呵成。

诗家语存在的这种不符合客观事理、物理，而符合主观之情理的现象，是为诗家语的“悖理性”，但是悖理而合情，可以达到“无理而妙”的效果。

    “无理而妙”的说法是清代词论家贺裳在《皱水轩词筌》中对唐代诗人李益和宋代词人张先的诗词作分析时概括出来的。其云：“唐李益诗曰：‘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子野《一丛花令》末句云：‘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此皆无理而妙。”李益的诗《江南曲》是一首闺怨诗。诗以白描的手法传出了一位商人妇的口吻和心声。诗的前两句“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用语平淡、朴实，没有作任何刻画和烘染。后两句“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则突然从平地翻起波澜，以空际运转之笔，曲折而传神地表达了这位妇人的怨情。她因盼夫婿情切而突然异想天开，想到潮水有信，而怨其还不如“潮有信”，进而想到弄潮之人，后悔自己没早嫁给他，这闺阁之想，端的是“无理”之极。其实，这正是从一个不同寻常的角度展示了商人妇由盼生怨、由怨而悔的内心活动，更深刻地展示了这她的苦闷和怨恨心情。从道理上讲，潮有信，弄潮之人未必有信，她宁愿“嫁与弄潮儿”，既是痴语、天真语，也是苦语、无奈语。这位商人妇也不是真想改嫁，这里用了“早知”二字，只是在极度苦闷之中自伤身世，思前想后，悔不当初罢了。这首诗的妙处正在其落想看似无理，看似荒唐，却真实、直率地表达了一位独守空闺的妇人的怨情，与其说它是无理、荒唐之想，不如说它是真切、情至之语。 

苏轼说过，“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这也可以作为我们理解诗家语语言特征的一个有力参考。

由此可见，在诗性与理性、形象与思维，以及情与理等方面，诗家语还是有许多独到之处，令人玩味不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