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在七月，而山中曀曀然不似暑时。野云疏懒，荒烟弥横，惠气销迹，朱羲敛容。天窈窈兮怅归翮，道夐夐兮悲回风。陟彼崔嵬，憩山亭而下望，但见女萝森纚，鵩鸟栖于芜丘；秦蘅萋翳，石蒜生于道周。风则萧戚无止，时作潜灵吟哦；水则骊黑不测，长渟百代遐愁。
于戏！日月遄迈，时节如流，汉中一役，于今一千百八余年矣。何草尝覆将军碧血，何月曾照英魂羁游？昔时王师整饬，今作夏草参差，风过而簌簌然作呜咽恓惨之音，犹哀将军之平生。
忆昔将军初从魏武发迹于乱世，未显声明之彰，不见事功之赫，若惊波初生于微澜之端，王风乍起于青蘋之末。然其性淑灵，其行磊落。时逢天下饥馑，弃其子以全兄弟孤女；魏武陷难，舍其身而代牢狱之祸。其义至若此，足以感三才，动鬼神，康乂厥世，昭德宏绰。
而后五出平叛，征昌豨，讨徐和，剿雷绪，斩商曜，因功封侯，受命西征。方出陈仓，破马超，过略阳；又奔袭疾进，战兴国，平韩遂，擒斩宋建，尽降西羌，威震雍凉。当是时也，六师自邺城出，行于古馗。连帷漫卷，高牙偃蹇。冰槊列锦，精甲陈罗。彤矢利直，秀弓孔硕。三军竞驰，六辔沃若。扶轮电烛，明光离合。军行时有羌笛横吹，悲奏《出塞》之歌；忽作疾雷虺虺，声析关山渭河。一人善射，万夫决拾。八风齐作，烟沙戾扬。金鼓橦橦，镔刀将将。前歌后舞，锋锐无双。斗转千里，纵横西疆。绚美兮星文焕列，烂缦兮云旗霞张。骁将行其疾，绝尘拓土，服四郡边地之生民，帅六师劲旅之悍卒。其风神若何？煌煌焉如曜灵之出于汤谷。其气象若何？昭昭焉若云君之降于梦泽。其功伐若何？自可比翼于窦宪，亢轭于卫、霍。
悲夫，天道靡常！承新命，镇汉中，去雍凉。一朝人心不测，士族观风壁上，西州虓帅，奄乎血染沙场。孰知其义助友军，己力单薄，定军之南，横遭兵祸？随侯珠碎，湘江水涸，功业未竟，长霣异国。惜魏王之宏略，既得陇右，何不进取西川，锋推益州？坐视蜀之兴兵，奈何日中不彗，操刀不割？失一统天下之机，以致吐珠于泽，大盗移国。将军一去，身后寥落。次子仲权，弃魏奔蜀，若楚臣哭于秦庭；侄孙泰初，三族遭戮，如玉树凋于蠹毒。遑论庸人唯知白地将军，任莽无谋，而不知其忠义无匹，勇猛精进，芳烈悱恻。及明人罗贯中著书，尊刘抑曹，故世人闻将军之名，不知其逢战常胜，拓土服远之功，顾愈加耻笑憎恶。古语云：“陷水可脱，陷文不活。”善哉斯言。甚可伤也！
予观刘蜀之为政，空劳师旅，无岁不征，粟金同价，直百五铢，一州疲敝，一日十惊。哀愍烝民虺尵，罹其残害，忍其荼毒。嗟夫！奈何以区区之地，嗛嗛之德，而欲陵铄天下，颠覆山河？曰若稽古，上考之于三代圣王之事，有制礼明德，吊民伐罪者，无残民自满，穷极征伐若此者。自恃以多智，而不知神龟托梦于宋君，犹难避其身之祸。既无崇德以配皇天之命，则无怪于民心离散，才俊凋零，箕子漆身玉马走，日月下藏幽晦昭。予观蜀之败亡，乃天命殛之，而后人每每为之俯首膜拜，哀之伤之，如丧考妣。甚可笑也！
由此观之，今人之论古人，何其溷溷焉！石与墨兮相著，朱与紫兮相合。芳茝斥于薋葹，白璧蒙于尘浊。予无德无能以化世风，惟与将军长寄幽情，永慕相望。上告于皇天，下祝于后土，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备旨酒嘉荐，兕觥常满，徕将军于谯沛故地，共执羽觞于旧园，泛灵槎于天汉。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止些！
时既晏晡，白日移光。灵影森森，寂然悄怆。予不胜悲慨之情，褰裳去之。沉吟行止，永矣我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