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晋太康年间，有女名琰，字文珪，会稽山阴人也。幼失恃，独依父生存。父讳康，字子安，以贩薪为业。每至漏尽更深，犹闻父纺织之声，琰尝问其故，对曰：“吾素畏寒，故夜作取暖。”琰信之，不知父实为添补家用，暗接邻县抄书之役。
②琰年及笄，聪颖绝伦。时太学博士巡行郡县，见琰文章，惊为天人。父闻之，默然卖祖传玉佩，更兼昼夜劳作。琰见同窗皆着绫罗，食膏粱，乃嗔曰：“儿月用二千钱，实不足敷。”父默然，翌日增予三千，琰未见其十指皴裂，血染葛巾。
③永平元年，琰入太学。父送之至钱塘江畔，风骨嶙峋犹笑曰：“吾儿今入麟台，当效班昭续史，勿以老父为念。”临别三嘱：“但得学业有成，便是孝道。”江涛呜咽，父影渐没烟波间。
④琰初入太学，见诸生皆豪族，自惭形秽。更求蜀锦裁衣，吴纨制履，修书索资尤频。时有同窗戏曰：“汝父殆非贩薪者，观用度堪比州郡掾属。”琰赧然不能对，遂更求珍玩充面。
⑤次年暑月，琰归省欲惊父。至故宅，但见蛛网悬梁，积尘盈寸。灶冷如冰，唯留素笺曰：“吾儿见字：父暂游江湖，勿忧。”琰惶惶如坠冰窟，奔告舅氏。舅母愕然：“尔父月前尚托人送黍米来。”转询姨母，亦云不知。夜雨潇潇，琰抱父旧衣泣至天明。
⑥忽忆父有故交吕公居剡县，星夜往寻。至则见新坟孤立，碑刻“义士康公之墓”。琰扑倒坟前，指吕宅怒叱：“老奴害我父！”以首触门柱，血染阶石。吕公隔门叹曰：“昔与尔父刎颈交，宁负千秋骂名，不负临终托付。”
⑦琰遂日坐门前，截发立誓：“必讼于官府，手刃仇雠。”第七日寅时，吕公启户，出楠木匣并血书一封。琰启视，见父手迹斑驳：
“吾儿琰览：父患内痈（癌疾古称），医和难救。忆昔汝索资时，父日樵南山，夜抄《左传》，得钱恰三千。今留田契三亩，帛书百卷，愿儿勿复攀比。吕公义士，莫负其心。”
⑧琰抱匣大恸，呕血数升。吕公徐言：“尔父弥留之际，犹嘱‘莫误琰儿课业’。今既如此，可随我来。”引至后院，见满室未售竹简，皆父手抄《毛诗》《周礼》。墙角药渣堆积，血渍深浸砖缝。
⑨更闻邻妪言：“汝父临终三日，犹强起抄书，曰‘吾儿需购《郑注》’。”琰昏绝良久，醒时空望四壁，惟闻吕公叹息：“尔父尝云，但见汝佩太学玉牌，胜服千金良药。”
⑩十月朔，琰奉父骨灰归乡。设祭于祖茔，陈父遗物：敝衣七件、草履三双、秃笔数十。乃取昔日所求玳瑁簪、珊瑚钏，捣碎焚之。酹酒告曰：
“儿不孝，攀比虚华，竟成弑父利刃。从今蓑衣素食，日抄父遗百卷。若负此誓，天地不容。”遂以指血书《悔过表》于素绢，其辞悲切，观者无不掩涕。
⑩①三年服阙，琰成就卓然。时大将军征辟掾属，同窗皆往，琰独守父墓结庐。昼耕夜读，注《孝经正义》。每至寒食，必焚纸铤百万，青烟蔽日。乡人夜过，常闻女子泣诉：“儿今俸钱满十万，父何不食肉糜？”
⑩②元康元年，琰拜博士。首奏请立《劳民册》，令郡县录工役疾苦。御前应对时，忽见屏风后隐现父影，琰伏地痛哭，君臣动容。帝闻其事，特赐“孝悯”匾额，琰坚辞不受，唯求颁父“贞毅”谥号。
⑩③自此每朝会，琰必佩父遗葛巾。尝见新科进士夸耀衣冠，正色曰：“昔吾一袭锦袍，换得慈父十年阳寿。”举座悚然，奢靡之风为之稍敛。
⑩④太康十年冬，琰无疾而终。遗命以父旧衣敛，葬于樵径之侧。碑刻“孽女琰墓”，向西以谢父灵。后人夜经墓田，犹闻悔泣声随风散：
“父耕南山薪，儿索北阙锦。血尽犹抄书，魂销为束脩。蓼莪废读三百年，剡溪至今水呜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