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军列
冯发会 （冯玫）
黔北杉松坝，我美丽多彩的故乡。这里位于娄山关南侧，距娄山关主峰不到二十公里。以前这里属于遵义县管辖，现在归遵义市汇川区泗渡镇管辖。
川黔铁路蜿蜒从美丽的小山村中间通过。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那场著名的中越自卫反击战爆发时，我亲眼目睹一趟趟军列载着大炮、坦克等重型武器和一批批解放军战士开赴前线。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爱听的那悠扬、婉转而又激动人心的战歌《血染的风采》，常把我的思绪带回那个热血沸腾的年代。“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是否明白？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川黔铁路运送解放军将士开赴南面边境时，我已经上小学。杉松坝小学的操场距川黔铁路不到200米。那时候的乡村学校没有围墙，我们可以自由出入。每天下午三点左右，军列一定会准时从娄山关方向驶来，经过学校然后驶向贵阳方向。巧合的是军列通过时，恰逢我们课间休息。我不是一个安分的孩子，注定每天会准确无误地和要好同学一起去去铁路边守候。那时，我头脑中已经懂得了打仗的概念，知道会受伤、会流血、会死很多人。
当时，学校里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每当有军列驶过，学校的师生们都会不约而同走出校园，肃立在铁路边，为远去的军列送行，这时老师维持秩序。因此，我们学生也好，附近的村民也好，站在铁路边的乡村马路上是很安全的。
军列经过时，因为前方是一个叫“松坝车站”的小站，所以速度很慢。有时候遇到会车，还会停下来，这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抢水果糖和饼干，1979年，还是个贫困的年代，水果糖和饼干都是我们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零食。列车由灰黑色的平板车厢与米黄色的闷罐车厢组成，平板车上装载着排列整齐的草绿色汽车、大炮、坦克、还有一些我到现在都叫不出名字的车，全被**绿色隐蔽网罩住了，遗憾的是，我唯独没看见过枪。汽车与坦克里面都坐有人，列车上的黑色闷罐车厢里坐的全是解放军叔叔，他们年轻，风华正茂，精神抖擞，有说有笑，有的还带着顽皮劲争先恐后挤在车门口，笑着向我们挥手，向我们分撒水果糖和饼干。我在争捡糖果的同时，也不时地朝着车上的人挥手致敬。
军列鸣着长笛徐徐前行，铁路边的人们虽然与列车上的战士素不相识，但对他们都肃然起敬，大家的表情都很凝重；没有欢笑，也没机会说过多的话语。但是，路边的人们都显得依依不舍，眼怔怔目送军列消失在铁路的尽头，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离情别意。
在大娄山脚下仁江河畔的这个偏僻小山村里，可以近距离的看到真实的大炮、坦克、还有这么多生龙活虎的解放军叔叔、还有东西吃，我满心欢喜、手舞足蹈； 但也明白他们是上前线打仗，所以，我幼小的心里感觉五味杂陈。
后来没过多久，在我们换上薄衣裳的时节，我又看见军列载着他们一批批的回来了。军列同以前一样，是黑色的货运列车。那些汽车、大炮、坦克还和以前一样，还是排列得那么整齐。我喜欢到火车站的站台上去看，因为列车让道要停留，能看个够。我发现他们晒得很黑，没以前好看了，而且还瘦精瘦精的；眼神不再有去时的光芒、也没有去时的欢笑、也没有再向下面的人群挥手、也没有再向人群分撒水果糖和饼干、再也没有看见闷罐车厢里的解放军叔叔争先恐后地挤向车门口了；平板车厢上也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有的躺在车板上面向长空吹着笛子，有的吹着口琴，有的头枕双手躺着仰望长空。不知道是在思念家中的亲人？还是在回忆硝烟弥漫的战场？抑或是在追忆在这场战争中逝去的战友....... 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失望，一如既往地去观看。
八十年代中后期，在泗渡镇的大街上，每逢星期天就会出现一个年轻女子推着一个轮椅的场景，轮椅上坐着的，是一个失去双腿的英雄。和电视、电影上我们看到的英雄一样，他一副标准的军人身材，显得英俊潇洒。棱角分明的麦色长方型脸上，刻划着刚毅。最难得的，是他面对身体伤残的坦然。他面带微笑，洁白整齐的牙齿配上微微上翘的嘴角，流露出的尽是乐观，看着令人感到亲切、自然。如果能和当时的战斗英雄徐良同时出现，形象真的是不分秋色了。他是我们本镇刘家湾人，姓刘，叫什么名字？当时我不知道。推他上街的女子是他的妻子，是部队帮他娶的妻子，是一个美丽、大方而且很温柔的姑娘。为了他出行方便，政府特为他在公路边修建了一幢很大的蓝砖灰瓦的房子。
每次他们两夫妻一来到街上，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上前去围观，我当然也不例外——一则好奇，多则是敬佩！我们会从街的这头一直目送他们到街的那头，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为止。但是，每当看到这个标致小伙子正值青春年华就失去了双腿，再也不能站立了，我心里还是为他惋惜。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家庭刚开始出现黑白电视机。那时的电视节目里，经常都在播放《热血颂》、《血染的风采》、《十五的月亮》、《望星空》……等等，歌声伴随着那个年代，也见证了那个时代。
据现在的资料披露，那场战争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初。这中间，正当我上中学时，和我一起长大的堂哥也应征入伍了。
我的伯父也是一名军人，他为人正直，对父母长辈都很孝顺，乡里四邻对他称赞有加。伯父先是在云南大理的11军服役，后来转业，带着伯母和堂哥他们在贵阳安了家。堂哥从小在军营耳濡目染，受伯父和军营环境影响很深。很有血性的堂哥天生顽皮，小时候爱和人打架。放学回家，他常在半路上捡了包谷杆做“枪”，拉着小伙伴们玩打仗的游戏，直到暮色降临才匆匆回家。
1986年深秋，我这个爱打架的堂哥也参军到了部队。堂哥当兵，是从贵阳乘火车去的部队。军列驶过黔北杉松坝老家时正值深夜。堂哥写了纸条，装在一个笔筒里。估摸列车驶近我们村庄附近时，他把纸条练笔筒一起扔了下来。到了部队，他写信回来时，我们才得知这件事。于是，我们姐弟几个就去铁路边找那个装了纸条的笔筒。然而，几百米长的路基和两旁边坡的便道，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走过，我们来来回回找了很多遍，最终一无所获。为此，我们一家人心中满是遗憾和忧虑。不过，在后来的通信中，堂哥告诉了我纸条的内容——“爷爷、奶奶：我也当兵了。要是参战我一定杀敌立功，为冯家争光！”
堂哥当兵的地方，最先是四川省内江市郊区，后来去了重庆，还去了西藏拉萨。内江是新兵教导团，堂哥待了不到两个月，军部直工处的领导来为军首长挑选警卫员。数千人的队列里，堂哥和另外15名优秀新战士被选中。于是，他们又一次登上军列，来到了位于重庆的军部直属警卫连。在这里，他多次出色完成重要的警卫任务，因此多次受到嘉奖。当兵第二年他就被提拔为副班长，接着又担任了班长。
1989年3月5日至7日，西藏自治区首府拉萨市连续数天发生大规模**。为了民族团结和祖国的统一，3月8日，中央人民政府颁布了建国以来的第一道《戒严令》，同时调集成都军区所属149师紧急进藏，保障共和国《戒严令》的有效执行。堂哥热血沸腾，主动报名请战。部队首长被感动，批准了他的请求。于是，当年3月15日，堂哥随大部队一道登上了“成都——西宁——格尔木”的军列。在行进的军列上，这支部队度过了五天五夜，然后在格尔木转乘汽车，向拉萨开进。堂哥后来写信告诉我：“我们是进藏的第二梯队，是一个成建制的步兵团。带队的首长是成都军区副司令员廖锡龙将军。沿途经过了昆仑山口、可可西里、五道梁、二道沟、沱沱河、唐古拉山、那曲、当雄、羊八井等。白天，我们风尘仆仆赶路，晚上都是在沿途兵站住宿。3月22日下午，我们这支部队由坦克、炮车、装甲车等重武器开道，傍晚时分全副武装进驻拉萨……！”
昔日集团军首脑机关的警卫班长，在这支野战部队的身份经历了两次变化：堂哥刚进藏时，在一个红军连队——步兵149师445团“猛虎红八连”9班任班长。不久他被调入团机关政治处，担任“新闻报道员”一职。堂哥17岁那年，就曾经在《贵阳晚报》文艺版头条发表过小说。在拉萨戒严部队搞新闻报道，对他来说好比如鱼得水。据戒严部队1990年的《立功喜报》记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堂哥有120多篇文章被报刊、电台采用。堂哥的吃苦耐劳精神由此可见。1990年元月，堂哥凭着他出色的工作成绩，在拉萨“八角街广场”火线入党。三个月后，堂哥退伍离开拉萨时，他的胸前除了一枚“拉萨卫士”纪念章，还多了一枚三等功的军功章。
作为军人，军功章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为了立功，很多人付出了年轻的生命。中越自卫反击战以来，我们家就有堂哥冯飞和堂三叔冯焕科立过战功。可能是上天和祖宗保佑的缘故吧，他们都平安归来且毫发未损！我时常在心里感激苍天，感谢祖宗，感激他们对堂哥和三叔的厚爱庇护。
黔北老家那个姓刘的英雄，我现在才查到他的名字，叫刘先学，他已60多岁了，已经当爷爷了，他们一家在镇上过着安静详和的日子。
时间过得好快，离那场著名的战争已整整38年了。2017年夏天，我从外地回到了我的故乡——黔北杉松坝。顺着当年运送解放军上前线的川黔铁路,我来到了火车站台。站在当年我曾经站立的站台上，望着南来北往的列车，轰鸣着消失在铁路的尽头，我眼前又出现了当年的场景。我触景生情，百感交集。我心中顿生一种为“纪”的情怀——纪念那场战争中逝去的和活着的英雄们！我打开手机，播放着《热血颂》：“谁不知生命的可贵？谁没有幸福渴望？你默默无闻的足迹写下不杇篇章；你和我们同在，把美好未来开创；你是军魂是国魂，你是中华铁骨脊梁。”蜿蜒的仁江河缓缓流淌，乐此不疲的说着回忆，感慨着当年，感慨中越自卫反击战。
那歌声忧伤、悲壮、励志而令人热血澎湃，在那激越的歌声里，我仿佛看见当年的军列铿锵有声呼啸而过，然后在我的视野尽头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后记：本文初稿写作于2015年，2018年在贵州省刋《林中泉》杂志上发表。2023年被《泗渡镇文化志》收录。
文中的刘先学，幸福的做了爷爷。冯飞，现在是贵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冯焕科已过世。
感谢英雄们保家卫国！才有我们的安宁的幸福生活！
